他小時候也當過有錢人,隻是那時候懵懂無知,不懂什麽是有錢。等到長大,吃過窮的苦,遭過餓的罪,當少爺的童年記憶早被蓋得嚴嚴實實。


    就像這個翻修過的行館,得剮掉一層皮,才能瞥見一點痕跡。


    能上桌吃這頓飯人不多,攏共也就孟舟,江星野,尹照和秦知俊四個人,車若這種身份,隻能在外麵候著。正如秦知俊所說,今天這座行館,這個秘密花園,隻接待孟舟這一位貴客。


    江星野垂頭舀著碗裏的酒釀圓子,又是滿桌甜口的本地菜,食之無味。連酒也溫吞,沒勁。


    他隻能和昨晚一樣,配合尹照一唱一和,幹著談笑助興、推杯勸酒的勾當,保持氛圍不冷下來,秦知俊這把年紀的人,最喜歡這種團聚一處、虛偽親昵的場麵。


    全桌大概隻有孟舟是真情實感地在吃飯。


    不得不說,在這種地方,每個人都揣著八百個心眼,就算麵前是山珍海味,江星野也吃不下,孟舟居然吃得下去,還吃得這麽香。


    不知道該說他牛,還是狗,什麽也妨礙不了他進食,呼嚕呼嚕吃就完了。


    尹照正在介紹新款「糖」比前代進步了哪些方麵,孟舟似乎聽得雲裏霧裏,放下筷子,冷不丁說道:「尹醫生,這裏是自己地盤,說話就開門見山吧,還打什麽暗語啊?什麽這個糖、那個糖的,不就是藥嗎?」


    此話一出,眾人一齊噤聲。


    孟舟對這種冰凍的氛圍毫不在意似的,拿起手中筷子,敲起酒杯,叮叮噹噹,像要一塊一塊敲碎當下這凝結的氣氛:「這是讓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直抵天堂,也直落地獄的毒……藥啊。」


    江星野端起酒杯,掩飾自己揚起的嘴角,他一點也不意外,孟舟會這麽大剌剌捅穿這種刻意營造的酒桌氛圍,露出藏在悠閑莊園、馥鬱花田之下的醜陋。


    孟舟從來都是這樣,他身上有自己所沒有的勇氣。


    好玩的是,孟舟越是張狂,秦知俊這種疑心重的人精越會覺得他深不可測。


    果不其然,秦知俊截斷孟舟的話鋒,安撫道:「哎喲喲孟先生,這話怎麽說的?怎麽是毒藥呢?這年頭,找點樂子多不容易,吃點糖應當的呀。您也試吃過之前的舊版,很爽吧?我看您也沒有中毒的樣子,不僅很健旺,胃口也好得很,這一桌子菜可還合胃口?」


    江星野微微揚眉,指腹不動聲色地摩挲杯壁,孟舟當然不會中毒,估計就沒咽下去。


    不過秦知俊到底是常在生意場上混的人,幾句話像一記迴旋鏢,又把話題扯回到吃飯上。


    說到吃,孟舟直愣愣道:「秦總,剛才爬山耗的體力有點大,我還沒吃飽呢,能再加幾個菜嗎?」


    秦知俊大方道:「孟先生不必客氣,還想吃什麽,盡管點,我們這的廚子,什麽菜都能做。」


    「真的嗎?」孟金主哈哈一笑,大手一揮,「那就讓廚房再做豆豉烤魚、口水雞、油炸米粉皮,端上來。」


    他看似隨口報了幾個菜名,聽在江星野耳裏,卻分為耳熟,正要仰脖吃酒的動作也微微一頓,怎麽這樣巧,這些菜都是自己愛吃的?


    秦知俊叫來車若,吩咐一番安排下去,不多時,色澤鮮亮、油光發紅的幾道菜上來了。


    「孟先生本地土著,竟喜歡吃西南辣味?」秦知俊稀奇道。


    「喜歡啊,秦總不是說我胃口好嗎?胃口好,生意才做得廣嘛。」


    孟舟重新提起筷子。


    一眾甜口江南菜中,新加的那幾道,看上去非常醒目,他的筷尖掠過滿桌子菜,不經意地在江星野身上略停了一停,說:「我雖然從小吃甜長大,但是麻辣的西南口味,一旦嚐試,就和你們的糖似的,會讓人上癮。」


    秦知俊似笑非笑:「是嗎?可我在滇省待了這麽多年,還是不習慣那裏的口味,回到家鄉,還是愛一口甜。」


    孟舟夾起一塊香噴噴的豆豉烤魚,十分自然地添進江星野的碗裏,頷首道:「這很正常,秦總年紀大了,比不得我們年輕人,是該修身養性,吃點清淡的,免得沒嚐到什麽滋味,還傷了腸胃。」


    剛剛才熱起來的場子,頓時又一次僵凍。


    秦知俊臉上有些掛不住,他平時就極在意自己的儀容,坐到這個位子,還保持著翩翩風度,不說走到哪裏都被人捧著,也絕不會被人當麵這樣下麵子,誰敢說他一句老?


    他顴骨下的肌肉幾番抖動,倒真的顯出幾分老態了。


    無人開口的死寂,在酒桌上蔓延。


    這時,桌上咀嚼聲漸起,不急不慌地打斷了沉默的擴散。


    江星野慢條斯理地吃起碗裏孟舟給他的烤魚,白牙剔骨拆肉,紅舌舐湯吮汁,吃得那叫一個齒頰生香,秀挺的鼻子微微吸動,似要把香氣也全盤吸入,鼻尖上辣出幾滴細汗,映出薄紅的秀色。


    他全然不知剛剛桌上的唇槍舌劍似的,把大半桌江南菜扔在一邊,心無旁騖地昭告自己的偏愛。


    這畫麵落進孟舟眼裏,卻沒那麽簡單。


    因為桌底下,江星野的鞋尖正蹭著他薄薄的褲腿,一上一下,蕩蕩悠悠地摩擦著,撕咬著,上麵吃個不停,下麵也磨個沒完。


    孟舟喉結一滾,耳根抽動,埋頭再想專心吃眼前的菜,卻已經心不在焉。


    好癢啊。


    秦知俊喝下一杯黃酒,鎮住了臉上的怒色,他推了推眼鏡,笑道:「孟先生今天火氣有點大啊,是秦某哪裏得罪了您嗎?還是小江哪裏服務沒做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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