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姐弟在爸媽的墓前消磨挺久,聊了很多生活瑣事,菜錢越來越貴,家裏熱水器越來越舊,擰開開關總是發出咳嗽一般的聲響,燒烤店收益不錯,都夠孟舟揮霍辦個煞有其事的網紅活動了。


    也互相擠兌,誰吃飯狼吞虎咽,誰化妝幾個小時起跳,誰現在看小說還和小時候似的,瞪著眼睛到半夜還不睡,誰房間懶得收拾,快遞盒禮品盒堆成山,虧還是生活博主雲雲……


    把彼此壞話說盡,隻是不提案子,不提秦知俊,不提那些真正讓他們煩惱的東西,隻說些俏皮的、有點討厭但也不至於影響生活的小麻煩。


    對爸媽,報喜不報憂是常態。


    對手足,紮心插刀也是常態。


    說到口幹舌燥,腹中空空,三人和孟遠帆、韋汀告別,去墓園外的小賣部買了點水和幹糧,胡亂充作一頓下午茶,為晚飯墊墊肚子。


    金烏雖然西墜,卻仍兢兢業業地上工,雨水一蒸,越發熱得像個蒸籠。


    三人逃難似的趕回停車場,鑽進車內,個個汗淋淋。和來時一樣,姐弟在後排,何觀瀾穩坐駕駛位,兢兢業業開車。


    車子上路,玻璃窗緊閉,冷氣救了三人一命。


    孟橫舒了口氣,用紙巾小心地按壓走額頭的汗,頭枕在弟弟寬厚的肩膀上,正要美美睡一覺,眼角餘光瞥見孟舟領帶上空空如也,之前他愛不釋手的領帶夾竟然不見了,她驚訝地問道:「哎,你那美人親手給你別的領帶夾呢?藏起來了,捨不得給人看?」


    「沒有……」孟舟隻管盯著前方延伸的公路看,好像隻要看一眼孟橫,就會被她撕碎似的,「我放於叔那了。」


    「什麽?」孟橫懷疑自己聽錯了,倏然起身,又問了一遍,「什麽叫放於叔那了?」


    孟舟隻能答:「就是,放於叔墓前了。」


    話音剛落,孟橫抬手就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把人家送你的禮物,轉手就扔到墓地?我們家家教是這麽教你的?」


    「姐,疼,」孟舟抓住她的手,皺眉含糊道,「你不懂。」


    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那麽喜歡那個領帶夾,卻把它留在墓園,當時隻是一個閃念,覺得那花,那個領帶夾,當時當刻,就該在那裏。


    就像小時候孟遠帆旋開綠色的小電扇,伴隨扇葉轉動的嗡嗡聲,給他念的那首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放下茉莉花領帶夾,也是這樣一種天然的水到渠成。


    大多時候,孟舟都是這樣,想到什麽就去做,想不通的就放一邊,不願意或者懶得細究太多。


    人若非要問他為什麽,他講不出邏輯分明的一二三,說了,別人也隻會笑話他。他們才不會信他隻是出於一種難以言說的直覺。


    如此久了,就更不喜歡解釋自己了。


    前排的何觀瀾看見後視鏡裏,姐弟倆一副要當場比劃的樣子——雖然是孟橫單方麵準備動手了——他趕緊清了清嗓子,秀氣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道:「橫姐,我看大哥恐怕不是隨手一丟,是鄭重其事要把這個定情信物,留給於叔,讓他見證呢。你說是吧,大哥?」


    定情信物?鄭重其事的見證?孟舟摸了摸下巴,這個說法聽著好像比直覺靠譜,他朝何觀瀾比了個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


    「嘁,」孟橫不以為然,毫不留情地把孟舟的大拇指按下去,眼睛隻看著何觀瀾說話,卻句句是說弟弟,「得了吧,就小舟這個狗腦子,他哪裏想得出那麽多花花腸子。他就是腦子一熱,衝動,等反應過來,做都做了,反悔也來不及了,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說些大丈夫落子無悔之類的屁話。」


    被姐姐劈頭一頓數落,孟舟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沒覺得自己有錯,可老話不是說「旁觀者清」麽?尤其是這個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女人,孟橫要這麽解釋他抓不住、摸不著的直感,似乎也對得上。


    他的大腦無法找到精細的語言,對應轉瞬即變的心情,於是任由別人做出判斷,說他腦子發熱,衝動,不考慮後果。


    這樣說的人很多。不光姐姐,還有學校的老師同學,被他揍過的那些人,甚至和他合作的大部分警察,對他的印象,都是如此。


    區別隻在於家人們是憐愛他,師長同學是教訓嘲諷,被揍的人喊著「你怎麽敢打我?知道我是誰嗎」,話說得狠,嗓音卻是顫抖的。警察則善意提醒他,要三思,要注意組織紀律,雖然他並不算組織內的人。


    這些評價代表了世間對他的標準認知。說不上討厭這些標籤,因為孟舟覺得人腦海裏的自畫像,大多是美化版,聽聽他人看法也無妨,但也隻是聽聽。


    「對,我是衝動,不衝動,我也不會離家出走,不衝動,我也不會答應給於叔幫忙做這個線人,更不會莫名其妙替人去坐牢。」孟舟把垂到眼前的那縷頭髮捋到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往後一靠,閉上眼,「我自己什麽鳥樣,我知道。」


    所以他會喜歡上自己監視的疑犯,在這段隨機波動的人生裏,也不算太出奇的事吧。


    車裏冷氣開得大,本該很涼爽舒適,卻因為孟舟這番話,沉悶下來。


    平時多做少說的人,真要開口,扔下的就是深水炸彈。


    何觀瀾手心都冒出了汗,有一下沒一下地瞄後視鏡,始作俑者的孟舟,隻是轉臉看向窗外被夕陽塗抹成橘紅的夏木,好像對風景更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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