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還未發生衝突,但這般將眾人管控住,總叫人疑心後麵還有別的手段……


    李氏心裏頓時火燒一般煎熬,不自覺站起走動,眼珠子轉來轉去,最後落向還跪在滾燙路麵上的言俏俏,竟忽然消了氣:「……行了,別跪著了,回你住處去吧。」


    言俏俏早被炎日曬得頭腦發脹,聞言沒聽清楚,隻身子微微晃動幾下。


    直等那婆子走近,使勁兒拽了一把胳膊,她才後知後覺抹了抹額頭上水淋淋的汗,嘴裏還不忘喃喃著:「謝……謝謝。」


    隻是她渾身沒勁,一時半會兒站不住,婆子沒了耐心,急匆匆撒手,快步跟上李氏一行人,從廊下繞出去。


    言俏俏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浮起一陣陣發黑的眩暈感,愣是昏了片刻,才慢吞吞爬起,挪著步往自己屋裏走。


    她本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貴女,更何況如今寄人籬下,需得看人臉色,曬得再狼狽可憐,也不能多吭聲。


    好在言俏俏身子骨一向不錯,進門後,先灌了杯冷水解暑,便把手伸進寬大的袖口裏,摸出一包藥。


    「林媽媽?」


    半晌沒有回應,言俏俏趕緊抱著藥包跑進裏間,見林媽媽正緊閉雙眼睡在小床上,才鬆口氣。


    隻是婦人麵色蒼白,佝僂病軀將被褥頂成一座小山,如此炎熱的天氣,夢中卻冷得發抖。


    林媽媽是言俏俏的乳娘,初來吉安伯府時,夫人李氏嫌她帶的下人太多、排場太大,隻許她留一個。


    從此便隻有林媽媽陪在她身邊。


    可許是年紀大了,又總是為她勞心勞力,入夏之後,林媽媽忽然一病不起,人更是一圈又一圈地消瘦,如今真是憔悴得沒了人樣。


    李氏又吝嗇,不肯為了生病的老婢花大錢診治,大夫來了兩回,後麵沒有診金,便不願意來了。


    言俏俏怕出事,硬是央求她從下人房搬到屋裏來住,好方便照看。


    替林媽媽掖了掖被角,又將自己床上的被褥搬來蓋上,言俏俏這才到外麵生火熬藥。


    她住在吉安伯府最後方的客房,由於地方偏僻,很少有人經過,反倒難得的清靜。


    壞處是存在感極低,剛住進來時,府裏吃飯忘了她這號人都是極常見的事。


    最離譜的一次,足足有十日沒人喊她這位二小姐吃飯。


    言俏俏膽子小,話又少,隻默默啃饅頭度日——那饅頭也是她偷偷翻牆出去買的。


    最後還是齋戒祈福半月回府的言大小姐言鵑問起,眾人才驚醒,麵麵相覷。


    對此,連蠻橫慣了的李氏都有些心虛。


    因而後來林媽媽在院角砌了座簡易土灶,自己燒火做飯,李氏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圖個省錢省事。


    此時,言俏俏就抓著把蒲扇蹲在灶口,把火燒旺了,架上煮藥的陶罐,才提了桶井水走進耳房。


    方才在日頭底下跪了少說也有大半個時辰,身上早被汗水濕透了,現下半幹不幹地黏著,讓人渾身難受。


    言俏俏脫掉衣裳,露出一身瑩白如玉的肌膚,在昏暗耳房之中猶如冷夜裏鋪滿月光的雪地。


    她用浸滿井水的帕子擦拭身子,耳朵卻專心致誌地聽著外頭藥罐的聲響,生怕一不留神誤了時辰。


    井水的清涼使那身雪白逐漸泛起桃瓣似的粉,擦過胸前時,言俏俏整個人一顫,隨後愣住。


    她低頭瞧了片刻,忍不住蹙起眉,輕輕嘆息。


    不怨叔母總疑心她偷吃,似乎……似乎是又長了些肉。


    灶上藥罐裏傳來咕嚕咕嚕的沸騰聲,言俏俏回過神,飛快換上幹淨衣裳,跑出去將煮好的藥倒出一碗。


    林媽媽仿佛能聞見藥的苦氣似的,適時醒來,看著餵到嘴邊的湯藥,神色一怔:「……小姐,這是哪裏來的藥?」


    「我買的。」言俏俏含糊道。


    林媽媽急得咳嗽兩聲,推開藥碗:「您哪來的銀錢,難不成又去賣木雕了?」


    言俏俏隻好眨了眨那雙烏黑濕潤的杏眼,一聲不吭的模樣便算是默認了。


    她雖不夠聰明機靈,卻有一雙頂好的天生巧手,隻六歲開始跟隨鎮上的木雕師傅學了兩年而已,手藝卻越發精湛。


    凡是經她手的木料,總能化腐朽為神奇,雕琢死物有形,活物如有魂靈,單一個「栩栩如生」都無法形容得出。


    林媽媽卻傷心了,按著心口,恍如要落淚一般,哽咽道:「原先……老爺夫人送小姐去學木雕,也不是、不是要您賣藝為生……日後泉下相見,老奴……要如何交代。」


    言俏俏捏著湯匙,愣愣地看向她眼角的淚花,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她家本住在靈州的聞春縣,她爹中過進士,隻是無心,在學堂裏教書為生,連縣令都要賣他三分麵子。


    她娘是一普通商戶之女,會算術、能盤帳,在西街開了兩間鋪子,生意還算景氣。


    在縣裏,言家算是有頭有臉的門戶,吃穿不愁,還有富餘。


    言俏俏作為獨女,打小身邊便有一老一少兩個下人伺候,走出去不知多少人艷羨。


    六歲那年一時興起去學木雕,也不過為著自個兒喜歡,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成了換錢謀生的手段。


    林媽媽還在擦著淚,盛藥的湯匙便再一次送到了嘴邊。


    她抿抿幹裂的唇,隔著裊裊熱氣去看自家小姐那一張春水浸花似的臉。<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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