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理的瞳孔愈發悲傷,嘴唇顫抖幾次,才道:「為什麽要這樣做,明明你什麽都不缺,什麽都有。富裕的出身,優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工作後也是一路平步青雲,無往不利,前途不可限量,為什麽要幹出這樣的事?」


    訾衍放下手,輕輕嘆口氣:「知理,你是真的什麽都不懂。」


    他睫毛垂了垂,「外人隻道訾家是體麵人家,朱門繡戶,堆金積玉,殊不知也曾投資失敗,債台高築,幾乎陷入販賣祖宅抵債的地步。都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做生意如海中行舟,風雨搖擺總要遇到風險。那年我隻有九歲,親眼看著母親被孤立冷落,父親一夜間白了頭髮,爺爺中風癱瘓。那時母親娘家、舅舅家、叔叔們無一肯伸援手,連麵子上的功夫也懶得做,真正的六親無靠。昔日的生意夥伴,父親一個個打電話過去,低聲下氣求人,隻是生意場向來跟紅頂白,大廈傾頹時,無人肯伸援手。母親貴重的珠寶、首飾,不得不統統賤賣,隻為急於拿到資金供父親周轉。」


    那時他尚未成年。


    一個九歲的孩子,能做什麽呢?


    滔天巨浪將他裹挾,捲入深不見底的汪洋大海,周圍是黑暗、洶湧、無情的冰冷。


    平日那些拚命巴結訾家的老闆商人,統統作鳥獸散,唯恐避不及。短短四五年時間,遍嚐人情冷暖,沒有見過一張笑臉。


    年紀太小了,在巨大的悲劇前毫無還手之力,隻能拚盡全力地躲藏。


    聽見催債人急促的敲門聲,就會控製不住地渾身顫抖。


    訾衍抬起麵龐,「後來父親重振旗鼓,東山再起,訾家恢復往昔榮光,那幫人又腆著臉湊上來,諂諛趨奉,醜態百出,生怕攀附不及。母親娘家、舅舅家又再度和訾家來往,言笑晏晏,裝作無事發生。」


    沉默一會,嘆息般地,「隻是那些年受的委屈,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忘了吧。」


    時至今日,他聽見敲門聲,依然會反射性地心頭一緊。


    終究還是有一些東西,無法回到當初。


    無法回到懵懵懂懂、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


    當他從黑暗、洶湧、冰冷的深海中艱難地爬上岸,身體和內心早已被徹骨的海水浸透了,水跡長久地停留在他的麵頰,停留在他的眼眶,無法幹涸。


    葉知理眸光微微閃動:「我不知道這些過往,即便如此,也不能成為你濫用客戶帳戶洗錢的理由。」


    訾衍麵容平靜,嗓音亦沒有一絲起伏:「知理,我家是做生意的,生意場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人心叵測乃是慣常。世道險惡,經歷越多,心氣益下,深知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這世間驅使人的,唯有利一字。」


    葉知理眉間一抹化不開的傷感:「一直以來,你都是這麽想的嗎。」


    訾衍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默默吞咽下去,半晌道:「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不會懂。」


    嘴角一抹苦澀。


    葉知理眉頭蹙著:「可是銀行高層這麽器重你,好的客戶,好的資源,統統都給你。」


    訾衍神色慘然地笑一下:「知理,你真是天真得可愛。私人銀行業務是一口肥肉,客戶經理的巨額傭金,高達七位數的獎金,銀行內部競爭有多激烈,甚至殺紅了眼,你明白嗎。我有鬥贏的時候,也有鬥輸的時候,辛苦累積的客戶資源幾乎被整個部門潛移默化地共享,到了後期被逼移交資源,幾乎所有客戶、職權、激勵獎金都被稀釋了。從一開始的事事都要經過我,由我拍板,到後來出差半個月都沒人給我打電話。銀行就是這樣冷漠的係統,金融從業人員麵對的就是這麽殘忍的現狀,為什麽我要死守著那些規矩規則條條框框不放,不值得,一點都不值得。」


    離錢這麽近的位置,最終就隻剩下利益,利益。


    利益是唯一的準則。


    利益是唯一的驅動。


    利益是唯一的目的。


    葉知理沉默地看向訾衍,仿佛在看一個他從未認識的陌生人。


    他認識的那個訾衍,究竟去了哪裏?


    那個從大學時代就毫無芥蒂地與他來往,熱心、真誠的朋友。畢業後進入同一家外資銀行,從同學成為同事,依然那麽仗義,凡事為他著想,為他恨鐵不成鋼,擔心他被管理層欺負,擔心他被人穿小鞋,擔心他的員工卡無法再打開銀行的玻璃門,會為了他據理力爭,為了他麵紅耳赤,為了他四處奔走,甚至不惜賭上自己的安危。


    那個訾衍到哪裏去了?


    曾經,在沉悶、製度森嚴、壓抑人性的銀行係統裏,麵對業績壓力,麵對層層考核,麵對加不完的班,那麽艱難的時光,他們都熬過來了。


    好不容易,三十多歲了,職業生涯的黃金時期,在行裏站穩了腳跟,升到中層職位,可以稍稍喘口氣了。


    為什麽,為什麽。


    他不願意相信。


    訾衍是他長久以來的朋友、夥伴,是一同禦敵的戰友,是支撐著他在行業裏不曾退縮的那塊基石。


    為什麽訾衍忍心親手把這一切通通毀掉?


    他想揪住這個傢夥的衣領,沖他大吼,狠狠地質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然而無垠的時間和空間阻隔在二人之間,仿佛一道萬丈鴻溝,他再也碰觸不到訾衍了。


    隻剩下遙遠的,巨大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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