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不敢置信:“怎麽可能?”她攤開手掌,“這鑰匙……”


    朱掌櫃笑著起身:“我們今日躲得倉皇,卻是多對了地方,你且等著。”


    唐糖不明其意,朱掌櫃走去窖旁的角落,往個爐子裏點了一叢炭,爐內溫度升高,爐後牆壁竟洞開出一道小石門來。朱掌櫃挪開炭爐,從石門裏頭抱出個挺沉的大紫檀木匣子,回過來遞與唐糖:“假當票我是不認的,三爺存的東西,自然是要認人,我本還道經了這麽多變故,早就物是人非……真是替他高興。”


    “紀陶存了那麽大件東西在這兒?”


    唐糖對著那麽老大個匣子,自然習慣性地附耳去聽,敲一敲發現全無異響,那鎖孔是由一枚青玉環鑲成,打得十分精致,她以為鎖眼凹陷在裏頭,伸小指頭摸了摸,那內壁光滑無物,不禁有些奇:“這金鑰匙不是開這鎖用的?”


    朱掌櫃掩唇笑:“唐姑娘同先夫一樣,機關巧物擺弄多了,總以為這世上處處皆機巧。三爺的確是投你所好,不過這鑰匙不是這麽用的。”


    她幫著將那玉環往左側一推,原來那匣蓋無甚奧妙,薄薄一片抽出,匣子上方現出一輪羅盤來。


    唐糖激動不已:“這是傳說中的羅盤鎖!我小時候在京城天王廟的珍寶會上見過,那波斯老兒開了個天價,那時候我們人小,身上沒幾個錢,紀陶一聽價錢高得咋舌,說將我賣了都不夠換的。”


    “的確是不夠。當日我不識貨,先夫卻與唐姑娘算是同好,便同三爺玩笑,說願用他的賭坊換這羅盤鎖,問三爺肯是不肯。三爺哪裏肯允,隻許他玩了一回。”


    “紀陶別是把自己賣了罷……”


    “先夫倒是問了,三爺笑而不語,估計代價不菲。當日他雖弄得此物,卻也歎說不會擺弄,這才便宜了先夫,由著他玩了許久,幫著三爺設了八位密符。”


    羅盤中央有根金色圓軸,唐糖將手中胖金鑰匙伸去比了比,那鑰匙正巧可以嵌套在圓軸之外。


    神奇的是,那鑰匙套上圓軸後,竟兀自緩緩繞圈轉動起來。唐糖認出這金鑰匙哪裏是什麽鑰匙,根本就是這個羅盤的指針。指針轉了大半圈,忽地停住了,就指在羅盤西北角處。


    羅盤的外圈本是死的,這一刻果然觸之可轉,唐糖撥著轉了幾個方位,琢磨道:“這密符我還當是某人的生辰八字,此處我將紀陶生年撥在這裏,這指針卻穩絲不動,可見並不對。”


    “唐姑娘的生年呢?”


    唐糖試了試:“也不對。”


    “我想起來!那天三爺說,唐姑娘滿了十八歲,尊祖父才肯放人,故而即便提了親,也要待去年年底方可成親,故而他請托先夫索性替你倆將吉日吉辰都一並算好了,正是去年的十二月初九。三爺極滿意這個日子,說長長久久,口彩亦好。”


    唐糖低罵:“這老狐狸怎的這般悶騷,好歹事先露上半點口風……他這個樣子即便祖父同意,我就會肯了麽。當我是個擺設?”


    “三爺何曾將你當了擺設,他就是怕你入了京,麵子上過不去,這才想搶在之前,早早將親事定下,凡事才有的轉圜。先夫為這個寶貝羨慕極了唐姑娘,還說我遠不如三爺貼心。唐姑娘這樣竟還不肯嫁,難道要履約嫁那……”


    驚魂甫定,那個凶人說不好就在上頭,朱掌櫃沒能說下去,唐糖咬唇也未答,將輪盤撥在了去年的年份上,這回指針重新轉動起來。


    唐糖照著朱掌櫃回憶的十二月初九,依次將羅盤上相應的天幹地支撥向指針停留之處,可惜朱掌櫃對那吉時記得尚有些模糊,她緩緩轉動外圈輪盤,將可能的吉時一一試過,最後那一試,指針飛速轉了三圈,驟然停住了。


    唐糖噗嗤笑了:“醜時成婚……別人家雞都還在睡覺呢。”


    “可見他一刻也不願意再等,唐姑娘肯嫁不肯?”


    唐糖麵上紅透了:“他到現在都一直故意瞞著不說。”


    “本來的人生是那個歡天喜地的樣子,一夜間猝不及防改換了模樣……如若換作我,必也不知從何說起。”


    唐糖忽想起地牢裏那冊殘酷不忍卒讀的交班日誌,一時心如刀絞:“那夜……”


    “那天夜船未至,忽聞巷子裏人聲嘈雜,三爺認得其中一人的聲音,變了麵色,倉促間將匣子交與了先夫,拜托我們尋個妥善地方藏了,說是過些日子來取。先夫勸他躲上一躲,三爺許是未料事態嚴重至此,說是隻消同這些人周旋幾日,他就會歸返鹿洲。”


    唐糖傷感道:“想必紀陶再未歸來罷?其實即便那夜他上了船去了孟州,也尋我不到了。是時他遭逢大難,我也正在逃亡的路上。”


    朱掌櫃亦不勝唏噓:“世事無常。不久後先夫病逝,我躲在山間不問世事,待我元氣盡複回到鹿洲,已是去年八月,方知三爺噩耗已經傳了好幾個月。我正覺得不可置信,八月十四那日,三爺卻忽而現身鹿洲從前他同先夫約定的茶館,給我傳來密信。”


    唐糖有些酸楚:“紀陶倒是什麽都不瞞著您。”


    “嘿嘿,三爺是不敢相瞞,他的聘禮可都還押在我的手上。”


    “可那當票……”


    “三爺上回別時,告訴我他從匣中取走了一卷書冊,連同這枚鑰匙……其餘物件卻恐怕得繼續存著。先夫逝後,我時常不願再留在鹿洲,這才讓櫃上補了這麽張當票給他,好教他來時不至走空。”


    “其餘什麽物件?”


    朱掌櫃敲敲那匣子底部:“那麽大個匣子難道隻存一本書?既是提親,總要有個提親樣子的罷。(.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唐糖她將金鑰匙從軸上仔細取下,但聽其間“哢”地一聲,鎖盤下方的厚厚匣底自動彈了個抽屜出來。


    抽屜內靜靜臥著一副新娘冠戴,那冠戴之下,還壓了一襲大紅禮服,也不知為甚,那禮服的質料看起來格外厚重,比唐糖大婚那天穿的恐怕還要可怖,去年要真穿這麽身大婚,她肯定直接就被悶死在新房裏了。


    朱掌櫃解釋著:“臘月裏成親的話,這麽厚的禮服還是要的。”


    唐糖撥一撥那冠上綴的繁飾,又是落淚,又是皺眉,撅嘴不屑道:“珠光寶氣的,真想不到這人土成了這樣。”


    朱掌櫃撥開那遍布的釵鈿,指點她看:“唐姑娘仔細看這都是些什麽?”


    唐糖依言去看,那釵頭上墜的居然不是尋常的鳥鳳,卻是一枚枚僅拇指大小玉雕金縷的小鎖具。元寶鎖、魚形鎖、如意鎖、七巧鎖、竹節鎖、半月鎖、三星鎖……連六方、八方直至二十四方的孔明鎖統統一應俱全,一一安在那些釵針之上,方才作成這別致的新娘冠戴。


    “三爺說,你不喜歡那許多綴飾,故而待你們成了婚,可以將這些小東西一樣一樣拆下來,好教你作個玩物。”


    “這些全都是真鎖?”唐糖近瞅幾枚,大吃一驚:“還真的是!這得請多少工匠,搜羅多少日子……”


    “知道他的用心了?”


    唐糖羞得頭都抬不起來,隻好一味嘴硬著:“花叢高手多半都是這個樣子的。”


    “那你是沒遇過花叢高手,先夫未曾娶我的時候,尚在西京城混跡,算是城中出了名的老浪子,就這麽臭名昭著的一號花花公子,那時候私底下喚他作‘相公’的閨秀,少說就有十二個,其中有五個彼此之間還是認得的,幾個人暗地較著勁,明麵上是一團和氣。”


    “您……”


    “我如何嫁了這麽一號老混賬對不對?年輕的時候,誰沒有一股不服輸的橫勁,想著要是楊鐵城這樣的男人我都能征服到手,這世上還有什麽難事趟過不去的?”


    “先掌櫃叫楊鐵城?機巧鬼才楊鐵城大師?”


    “唐姑娘胡亂恭維人,我那死鬼也可稱作為才麽?”


    唐糖跳起來重新撲通跪了一遍:“師母請受小徒兒一拜。”


    這回換了朱掌櫃不解,唐糖這才說出她小時候開始不過就是貪玩,楊鐵城年輕時編撰過一冊《天心圖譜》,裏頭繪了一百零八種鎖的構造,實為她打開了一扇奇異之門,乃是她自修這門手藝的真正啟蒙。


    唐糖登時親熱得像見了家人一般:“師母,我們得早早出去再敘這個舊,除卻從方才的入口出去,可還有別的法子?”


    朱掌櫃搖頭:“沒有了,除非冒險打開它。那人極盡凶殘,說不好就守在入口,這個險不值得冒。阿祿若是方才逃生順利,現在必已快船前往遂州喚幫手去了,我們再等等看。”


    唐糖知道這位朱掌櫃於江湖中必有些一呼百應的本事,手頭能人想來也不少,可算一算時日,不禁又絕望起來:“阿祿此去,天黑之前都不一定回得來,我算著紀陶約莫下午就會到鹿洲,他尋我不見,若再遭遇上他二哥,真不知會發生什麽?那人什麽都做得出來,說不定會用紀陶的命要挾於我……”


    朱掌櫃勸慰:“我不信他會威脅到三爺,且不說他重傷根本不是三爺對手,唐姑娘信不信我識人很準?方才他來取鑰匙的時候,手分明僵硬得都快抽筋,絕對是那種道貌岸然,一逗臉就會紅的愣子。真不知此人心裏住著個什麽魔,又遇上了什麽難處,才會發狠成這個樣子。”


    唐糖才不放心那個瘋子:“師母大人大量,我確不敢拿三哥冒一絲一毫的險。我應該趁那人傷重早早出去,給他時間醫好了他的傷,我就被動了。您躲在此處別動,我來想辦法。”


    “還能有什麽辦法?”


    唐糖想起來:“我還曾拜讀過楊先生寫的《天心續譜》,那一冊就是專講暗室構造的。楊先生講述的生門與死門的關係,講得深入淺出,無比精彩,讓我受益至今。這間暗室若是楊先生所建,那絕不會隻有方才進來時這一處入口,他必定設了另一條逃生之道,師母且想想,他可曾對您講起過?”


    “也許說起過,但從前他在的時候,大多時候我總覺得聽也聽不懂,便壓根不生了耳朵去聽。”


    唐糖繞著屋子琢磨半天,眼睛定在方才放置木匣的石門之後。


    **


    石門內部的儲物空間也不過就三四個木匣那麽大,用的是同外頭一樣的普通石磚,看不出同別處有任何異樣。


    唐糖用手摸了一圈,大部分的石磚摸起來幹燥冰涼,而內壁右側的石磚,卻偏偏比別處的潮濕一些。她用手指叩擊了一圈,更發現那處的敲擊聲也與別處不同,別處悶而無聲,這個地方卻有“鏗鏗”的空洞聲。


    唐糖貼耳去聽,空洞之餘,更像是老遠處還有隱隱水聲傳來。


    她讓朱掌櫃在窖中找到一柄薄刃短刀,塞入磚縫之中,借摩擦之力奮力向外拉了一拉,那幾塊磚果然是特製的空心活磚,雙手發力,空磚便抽出了一半。


    不過這畢竟是一樁體力活,唐糖幹力氣活到底差點,磨得雙手起泡,方才抽出來三塊磚頭。


    她往三塊磚的空隙裏喊了聲,回聲不長不短。


    幸而前兩塊是最難的,唐糖知道磨破指頭的苦處,堅辭不肯朱掌櫃幫忙,後七塊磚半抽半搬,總算將那個可過身子的窄道騰了出來。她又往那洞中喊了一聲,暗道的外頭水聲潺潺,拍打在暗道壁上,唐糖知道這暗道必是修在水裏頭的,暗道想來會很長,兼有轉角。


    唐糖不由分說先搶了進去,悶聲囑咐身後:“此處空氣甚是不好,若暗道可通,我回頭來接您不遲。一切以我喊話為準,師母千萬不要貿然跟來。”


    “好。”


    因為是獨自匍匐前行,那暗道變得格外漫長,唐糖此刻前行得十分艱難,她簡直有個錯覺,覺得這就是修往河流深處的一條死亡之道。


    她轉了三處拐角,外頭的水聲變得愈來愈疾,愈來愈響,唐糖判斷此處當離暗道的末端很近了,向前匍匐的動作亦加快起來。


    水聲最響的地方,暗道也到了盡頭,唐糖敲一敲四周的壁壘,腦袋上方那一塊的敲擊聲是金屬的。


    她抬頭貼耳,又去敲了一敲,上方應該是一扇鐵門。門外頭沒有水的聲音,但四壁仍傳來水聲陣陣,難道這暗道不是直接通在的河裏,而是通去了一艘船上?


    唐糖不敢莽動,想要往後喊話囑咐朱掌櫃不要心急,可惜來路長得無可計量,守在暗道入口的人哪裏能聽得見。


    然而門外無聲無息,安靜得出奇。


    經了一夜驚惶,唐糖早是心力交瘁,暗道中的空氣又過於稀薄,她再沒有辦法繼續支撐,決定搏上一搏。


    她輕拉開門閘,將那塊鐵門推去一邊,黯淡的天光瞬間映進了暗道。


    天就快亮了,天亮之後更不好掩庇,唐糖側著腦袋傾聽了一會兒,這的確像是一艘船屋,屋子裏有氣悶而潮濕的黴味,卻無一點聲息。


    她打算攀上去探了虛實再回身去接朱掌櫃,剛將身子往上一聳……


    唐糖赫然發現她雙手先撲到的居然是一雙黑靴子,大小樣子皆……她絕望地流下兩行淚來,全身力氣幾乎用盡,心中懊惱透頂,是禍躲不過她認了,可憑什麽一而再拖人家朱掌櫃下水?


    她拚盡最後指力死命掐住了那人的雙腿,欲尋到他的傷處好先下手為強。


    然而唐糖吃驚地發現,此人小腿之上毫無傷口破綻,靴麵上亦是纖塵未染。


    這個人大約被他掐得痛極,卻隻緩緩蹲了下來。


    唐糖小心翼翼抬起腦袋,晨曦灰淡的微光裏,他唇角的細微酒靨隻有她才認得分明。


    這個人什麽也都沒說,將她輕輕摟進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大綱菌:不要讓窩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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