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定下計策,決意先在遂州府衙暫露它三天的臉,而後再想法金蟬脫殼,暗訪鹿洲。


    脫身總算並不困難。


    裘寶暘起先尚有些傻,連日沉心公務,尋了成堆案卷來細細審閱,又尋那遂州法曹逐一詳詢,唐糖都急了。


    到了第三天的夜裏,早早催他收了工,由那法曹領了去吃喝,酒足飯飽,唐糖道了句:“我們大人來了數日,都還不曾瞧一眼這遂州夜色。”


    眼神一遞,那世麵見慣的法曹心領神會,即刻派了小廝領路,徑直帶了裘大人入梨花巷。


    唐糖從旁一道,路是頭天夜裏就探好的,船也是老早雇好的,二人前腳入,後腳就出得了那條梨花巷子,取道碼頭,走水路至鹿洲。


    次晨,唐糖花錢找的那個簪花樓小童子自會跑去衙門裏講:“貴客起的晚了,讓小的過來招呼一聲,餘事明日再來接著查問。”


    遂州的花酒喝法之繚亂世所聞名,慕名而來,在溫柔鄉裏睡過了頭的京官何止這麽一位?耽擱一日,根本無人生疑。


    他們連夜搭船,船這會兒已然快到鹿洲。


    主意是唐糖的,她總有些擔心,恐汙了寶二爺的名聲,畢竟她聽說那裘全德是個板正的人,律己甚嚴,教子亦嚴。


    裘寶暘不以為意大笑:“世人都不大瞧得上哥,沒有人信哥是同紀陶一樣,憑本事自己考上的大理寺!都以為哥就是承祖蔭父澤混到的現在……無所謂,哥就剩這點潔身自愛的名聲,還有人說哥是斷袖的呢。”


    唐糖忍笑,憋得辛苦。


    裘寶暘擺擺手:“為了兄弟,這些身外物何以足惜?唉,比比紀陶哥也是差勁,他什麽事都單槍匹馬,但是哥要是此番身邊沒你這麽個書吏……在遂州首先就轉不開。紀陶從前總怨你死心眼,哥看不然,咱們糖糖夠機敏。”


    唐糖低頭劃弄半天手掌心,輕輕道了句:“我是死心眼。”


    “哥就擔心一事,就怕我們的去向好容易瞞過了大理寺的內鬼,卻瞞不過這會兒就在遂州的你家紀二。你一向的行蹤,可都教他摸得死死的,此人實在是鬼。”


    “寶二哥放心,這次不會。之前的消息,我真不知他怎麽得的,不過這會兒紀二應該以為我還在大理獄,連他寄來的靴子都是獄卒的墨黑長靴,我被調去少白府一事,他想必毫不知情。何況他那個衙門我是知道的,離府衙尚有些距離,萬無一失!”


    裘寶暘百思不得其解:“麵館夥計那事我做得極為隱秘,他居然知道;調新書吏入少白府一事經手之人不在少數,紀二反倒不知,真真出了鬼了!”


    “這人是不大捉摸得透……不過,我幹些什麽,他應該不會放在眼裏罷。”


    “不可大意,你說他為甚贈你靴子?”


    唐糖晃晃腳顯擺:“贈?哼,省省罷,不過你還別說,紀二哥選的東西,總是格外舒服的。”


    “如此體貼入微,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此人用心險惡歹毒,糖糖你可要管住自己,別到頭來被他色|誘,五迷三道,把持不住。”


    唐糖不悅:“寶二哥你仔細措辭,我?就憑他?”


    裘寶暘不服:“就憑他頂了這麽一張臉,你敢說你偷眼瞧著他的時候,沒失過一回的神!”


    唐糖麵上微紅,狠狠啐他一口。


    裘寶暘知道說錯話,連聲致歉,換了個話題問:“糖糖,我一直想問,你同外人說話的時候,聲音怎麽會……”


    也不知為何,唐糖忽地就心虛起來:“呃……裘大人,鹿洲就在前頭,你取了地圖來我看,照你的說法,沒有一條佛陀巷?不可能,我一定在鹿洲聽過這個名字的。”


    裘寶暘心細正事,很快掏出個羊皮卷,展開指點:“你看,這張圖上,大小巷子都標得極盡細致,當真找不出這麽條佛陀巷啊。”


    **


    鹿洲港口比唐糖上回來時顯得繁盛許多,許是時近中秋,碼頭人頭攢動。


    裘寶暘在碼頭拉了數人來問,卻是人人搖頭,都說鹿洲並沒有一條巷子喚作佛陀巷。


    唐糖再次抱起紀陶畫的冊子細讀,驚覺此前疏忽:“寶二哥,趕緊打聽,鹿洲是否有個喚作佛陀巷的賭場!”


    鹿洲的確有個地下賭市,依山建了多年,半山也曾分布大小賭坊無數,一度很成氣候,近年因為朝廷明令禁賭,已然衰敗了。


    一些大賭坊索性改行,在別處開起了當鋪,外頭當鋪開著,舊家的買賣也還做著。不過賭市景氣的程度,自然是大不如前了。


    不過今日,外圍茶肆裏大白天就人頭滿滿,各地賭客聚集,卻是為了夜裏那場鬥雞盛事。


    唐糖總算揀到個不偏不鬧的位置,與裘寶暘坐下喝茶。恰聽有茶客正在討論,一會兒該下哪家的注,晚間上場的那一撥鬥雞,各自都是什麽來頭雲雲。


    鬥雞賽事逢雙月十四舉辦一回,其實是幾家大賭坊聯手坐一個莊,不過要各自報選一頭自家得意的鬥雞,賭客們可自由認買。


    到時十來頭雞抽簽打擂台,兩兩相鬥,勝者趁勝兩兩再戰,敗者亦不論敗法敗相,死也得戰一個伯仲叔季。有了排位,莊家好給贏錢的派錢,打發輸錢的走路,收拾收拾,重新是一派衰敗氣象。


    迅雷不及掩耳,一場賭局悄然落幕,朝廷派人跑來抓賭,查來查去,人家還是一間間當鋪。


    後來又有老茶客講古,原來山腳那條巷子,從前的確是被喚過佛陀巷。後來因為那地方建了賭市,別說巷子,連賭市也早已衰落多年,故而隻有老人才如此喚,今人多不知了。


    裘寶暘很驚異,悄問唐糖:“今日我們是來巧了,你如何想到的賭場?”


    唐糖壓低了聲:“那五個小佛陀的肚臍,我說怎麽瞧怎麽怪,原來紀陶畫的時候有玄機,那肚臍眼個個都是銅錢。”


    “這小子,作甚打暗語打得這般費勁。”


    唐糖搖頭:“不是暗語,紀陶應該是畫給自己看的,當是他聽完之後隨手記下,故而潦草。”


    裘寶暘將聲壓得更低:“虧得你這般懂他,但是紀陶不賭。”


    唐糖搖頭:“紀陶許是考量到,賭場魚龍混雜,許多暗角朝廷插不進手,故而反倒安全。專挑這種地方,說不定就是為了掩護什麽事情,他當是算準了時候到得此地,辦完了事,隨後便遭遇了刑部的人。”


    “你如何知道他辦完了事?”


    “我也是推測。紀陶在地牢被秘密關了月餘,才為你們所獲知,大理寺去要人,卻被當時的刑部搪塞其詞,對方為何不交人卻也不殺他?當時抓他的人,必定是指望從他身上得到什麽,知道他身上有,卻又偏生無所斬獲,故而還在等待。後來起殺心,我琢磨……要不是得到了?紀陶麵子上溫和,其實脾氣硬得很,我以為對方恐是放棄了居多。”


    “我們找出那位朱掌櫃,實在至關重要。”


    “是。”


    “想想那些人當時跋扈得要命,地牢一概不讓探,哥若是能料得後來的事,娘的,就算是劫獄……唉,真不知紀陶受了些甚樣的苦。”


    “……茶館裏頭氣悶,我們出去罷寶二哥。小二結賬!”


    **


    紀方以為自己眼花,這天一大早,竟在東院撞見了不該在府上出現的人。


    “……二爺,您怎麽回來了?”


    紀理無心應酬紀方,隻是……那個家夥不是夜間應卯?這會兒正當青天白日,怎的遍尋東院人影皆無?


    聽紀方詢問,隻得強按著未露端倪:“昨日接魏大人來信,言齊王有要事相商,故而我快馬歸京,現下正是從齊王府過來。”


    昨日來信,這會兒已然跑去齊王府回完了話,這個速度比順通鏢局日行千裏還要快上一些!


    紀方搖搖頭,二爺待這個齊王,也太鞠躬盡瘁了。二爺滿腹才氣,卻將寶押在這麽一個惡名昭著,更全無聖寵的王爺身上,唉……


    他自然不知,二爺是隨口編了一句瞎話。昨日來信之人並非魏升鑒,那魏大人的信分明幾日前就到了遂州,紀理去齊王府,所為也非十萬火急的大事。


    紀理的眼睛仍在環視院周,卻聽紀方笑道:“想必二爺過來的時候,糖糖一定告訴過你,老太爺已經可以下地行走的喜事?”


    紀理微微一愣,隨即點頭,不動聲色答:“是,正是為此,我才回府請安來了,這就要往西院去。”


    紀方見紀理行至他前頭,瞅瞅他背在身後的手:“二爺,您為何提著一雙繡花鞋?可是糖糖托您帶了去給她?”


    紀理回頭,眉頭微皺:“是。”


    “這個粗心孩子。”


    “紀方,糖糖出門那天是幾號?”


    “二爺如何想起問這個,糖糖沒告訴您?”


    “我是看她累壞了。”


    “二爺心疼了罷,唉,唐糖是搭車,寶二爺身上有公事,一路自然很趕。”紀方算了算,“是初八,八月初八一早走的。”


    裘寶暘不會騎馬,初八上路,最快是四天前到的遂州。


    “家裏邊萬事有我,二爺要是不嫌辛苦,還是早些回去陪著糖糖罷。從鹿洲抄小道過去,明天應當能到遂州罷?明天是中秋了。”


    “也好,我請了安就回。”


    今日恰逢八月十四。


    所幸暑氣消散,中間除卻換馬一次,若其餘不作停頓,天黑之前……


    但願沿途順暢,一切都還趕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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