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做事情極認真,說既是不能讓人知道這件證物被打開瞧過,為防此案之中,從前就有人曾經見過此物,總要反複求精,尋一個同原來的雕工、形態、用色都能八|九不離十,基本可以亂真的。


    故而她一定要親自細細挑過,以防紀大人走了眼,壞了事。


    然而紀理是官員,糖糖是姑娘。


    唐糖覺得,他倆為買那個春宮盒,總不見得披著現在的皮,就這樣大模大樣逛進鋪子裏去。於是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讓紀方依她吩咐找來兩身衣裳,另給紀二尋了兩撇胡子。


    紀理之前跌足了份,此番穿了身財主狀的富貴錦袍,唇上貼對胡子,瞄一眼鏡子,正巧瞥見剛從內室束發更衣走出來的唐糖……身姿倜儻,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活脫一個風流小公子,襯得鏡中,他這位小胡子叔叔立時更添三分滄桑之感,五分土豪之氣。


    他哼一聲,踱步走到一邊:“唐小姐其實大可獨去,紀某公務纏身,本來無謂跑這麽一趟。”


    紀方瞪起眼睛,這個二爺,完全不知悔改!好容易將身段放低,哄得人家點了頭,立馬就重新端了起來。


    唐糖實言道:“我從前聽紀陶說,西京的古玩行,背後頗有些來頭勢力。回頭我在裏頭挑三揀四嫌這嫌那,最後卻一件又買不下來,萬一開罪了人,鬧大了事,豈不生出無窮麻煩。”


    紀理嘴唇微動了動,唐糖又道:“還有個法子,你也不用去了,隻管出銀票,不論什麽春宮盒,我全數收了回來細細挑。噢,春宮盒的行價大約不低,你一年的俸銀怕是隻能買兩三個?嗬嗬,等我一圈收回來,紀大人幾年的貪……呃,幾年的官就白當了。”


    唐糖看紀理還不動身,麵上若有所思,顯是在肉疼他的銀子。


    唐糖將他袖子一扯:“走一趟罷,你的樣子比較嚇人,旁邊一杵,別人才不敢隨便收拾我。”


    走了兩步,回頭掃掃他又在頓在後頭撣拂他的袖子,實在好笑:“別再撣啦,這一件財主袍,你橫豎回來就要換下洗了的。(.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


    西京的古玩行繁盛了百來年,如今足占了三條街麵。


    唐糖從沒買過這種物件,衝進頭一間鋪子就喊:“掌櫃,鋪麵上有多少春宮盒,全數拿來讓我挑。“


    小夥計打量打量來人,一個黑臉財主,一個嫩麵公子,了然端出個龍陽寶盒來遞過去:“公子,可是要的這種?”


    唐糖打開一掃:“咦……挺好玩,不過不對,是要一男一女那種,再去細細找來。”


    小夥計麵紅耳赤,轉身又去尋,找來的依舊不對。


    “象牙的?有沒有瓷盒的?青瓷。”


    連掃三家鋪子,運氣不佳,一無所獲。


    出第三家間鋪子時,唐糖聽見紀理輕哼了聲。


    “你哼什麽?”


    紀理引她至巷口無人處:“糖……公子,你這樣子一個找法,恐怕不出兩個時辰,整個西京的古玩行都知道了,兩個外鄉人在找一個青瓷春宮盒,他們便是有,也很快藏起來,等著坐地起價。”


    唐糖正想嗤笑他小氣,他又道:“這還不過隻是小事,西京距京城這才多少路程,待京城也知道了此事,你就等著聽街頭巷尾的議論,紀府那位風流成性的三公子生前留了個迷樣的春宮盒,紀府藏匿不當,引得整個三法司競相追蹤。”


    唐糖聽紅了眼眶:“你又詆毀人。”


    你才風流成性!


    紀理一派看透慘淡世事的老成模樣:“我詆毀他做什麽?是段子人人愛聽,且人言可畏。”


    唐糖想起那首“紀二狗官”,本想多問兩句,一時又不知從何開口,一回神,反被他引著往另一條小巷子裏去了。


    “春水軒”的鋪麵不大,門前的小夥計引他們穿過一條逼仄走道,眼前卻是豁然開朗。


    不過這家鋪子的東西就……盡是些粉盒粉罐之類,感覺妖嬈得很,是個十分女氣的古玩店。反正唐糖是挺看不上的,也不知紀理為何獨獨選中這麽一家。


    紀理一手搖扇,一手撚須,立在鋪間實在像個采買古董的大財主。他閑看一圈櫃上,忽指點著其中兩件開了口:“掌櫃,這兩件……”


    掌櫃雙目一亮,顛顛迎出櫃來,誇道:“這位公子十分眼力,裕德年的胭脂盒,奉宣年的香粉盒,教您一眼相中!隻是如何不配一個齊套?”說話間取去一盞小胭脂盒來,“這個頭油罐子,乃是裕德初年的,您仔細看。”


    紀理將那小罐子拿過來托在手心瞅了眼,淡淡問:“古春林做舊的手藝,愈發精湛了。古師傅今年八十有二了罷?可還住在老地方?三清鎮的阿玉想來已是婷婷……”


    那掌櫃嚇得抖了抖:“公子……”


    “那兩件勞煩掌櫃包細致些。”


    紀理順手將那小瓶子拋回掌櫃手中,掌櫃向後一個趔趄,終是站穩了。這才陪著笑,又吩咐小夥計仔細料理那兩樣物件,神色依舊惶恐:“公子可喚我程四。公子想是認得古老?阿玉……想來是的,公子定然很喜歡她。”


    “就是淘氣了些。”紀理淡笑,一味低著頭掃那櫃麵,又問:“再無新貨了?”


    程四哪敢怠慢:“公子指得什麽新貨?”


    紀理隻笑望程四,這笑是唐糖見所未見,說猥瑣肯定不能算,說風情,卻是她唐糖不肯承認的。


    程四亦笑:“是……”


    紀理扇子輕搖,微微闔首:“有趣的。”


    程四仿佛立時懂了,速速入裏間,很快捧了一本雕花封麵的小冊子過來笑道:“金絲檀木封,裏頭乃是前朝蔡雲鶴真跡。”


    唐糖一翻,原來是本春宮冊,不滿小聲道:“不是的,要會動的那種。”


    程四之前一直圍著紀理轉,這一刻才發現唐糖,眼珠子滴溜溜往她臉上一掃,目不轉睛定住了。紀理見勢,臉上不便不悅,卻一手收起了扇子,往唐糖鼻尖上蜻蜓點水般一點,輕嗔道:“別鬧。”


    唐糖被他點愣了神,程四亦一回神,隨即一派會意極了的神情。噢,原來是大爺身邊的小堂客,自己再盯著看,那就失禮了。


    唐糖惱極了,自己精心裝扮的一場好戲,被這個喪心病狂的紀大人隨隨便便就給攪合了,卻又不好發作。


    大約那位古春林是一尊古瓷造假界信奉的什麽真神,程四以為紀理同那古老有過交情,對紀理十分另眼相看,殷勤得要命,已吩咐夥計在窗邊的花梨木茶盤上斟過了茶,唐糖急得悄催紀理:“沒有就走罷。”


    紀理不理唐糖,又使一個眼色,程四解意,很快從裏頭捧出個象牙盒,唐糖心急打開去看,裏頭確然藏著一對交頸小人。小人的刻工雖比之前那家鋪子的要細巧講究得多,可姿態上很有些差異,而且一望便知,兩件東西絕非出自一人之手。


    見唐糖直搖頭,程四小心探問紀理:“公子的意思……覺得哪裏不好?”


    紀理摸摸那個象牙盒,笑曰:“略俗。”


    程四點頭道:“說得也是,若要不俗的,鋪子裏也不是沒有,隻是……”程四猶疑片刻,方道,“不瞞公子,這間鋪子原是我嶽丈的,這裏的老本行,便是造春宮盒。我嶽丈徐春水,他老人家早年的雕工,在行內可是很有口碑。”


    紀理示意看看。


    程四抹淚道:“嶽丈年前去世了。他多年不做本行,倒是他去世前不久,竟有人慕名而來,同他訂了兩個,當然那人早就一並取貨走了。”


    紀理問:“那鋪上便是沒有存貨?”


    程四答:“有的,嶽丈的習慣是多造一份,以備意外之需。”


    紀理暗舒口氣:“取來。”


    那青瓷盒子花色與紀陶那個全然相同,釉質卻差了些,也不是什麽暗盒,蓋子很容易就揭開,唐糖一見裏頭那一對小人,眼睛驟然放起了光。全然一模一樣,是一家的做工!


    程四見唐糖愛不釋手的樣子,亦覺得有些欣慰:“本想留下作個念想的,二位既是喜歡,抱走也是無妨。”


    紀理還故作矜持:“這……不知之前訂盒子的人,是個甚樣的人?”


    唐糖生怕會生什麽變數,連催:“要下來得啦。”


    程四偷眼看唐糖,這嬌滴滴的小娘子,怎的就好這一口,不免有些忍笑著,又多看了兩眼。


    紀理竟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唐糖麵頰:“不急。”


    唐糖莫名其妙擦了一下臉,隻聽程四答:“那人我之前沒見過,不過我有天在後街吃茶,聽那些專領人四處吃現席的,喚他為鄒公子。”


    紀理還沒有走的意思,唐糖私底下又將他一捅,反被紀理一把捏住了手,麵上隻是嗔笑:“淘氣。”嘴上卻問程四:“嶽家這般好的手藝,外頭配的瓷盒,如何不找古春林製?”


    唐糖被他捏得,傻呆著不會動了。


    程四道:“古老近年逗貓養魚,愜意得很,大約是不肯做這些東西了罷。不過……那鄒公子考究得很,看了盒子並不滿意,說要親自拿去三清鎮找古老重新製,也不知後來去了沒有。”


    唐糖等得心焦,紀理終於不再發問,由得掌櫃將要下來的三件東西全數裝了盒,交到他的手裏。


    出店鋪的時候,她一隻手猶被紀二捏著,大約已經捏了很久,連掏銀票的時候都不曾鬆開過。她氣得勉力一抽,費了老勁才奪出來。


    那麽熱的天,好端端的手,被紀二捏得黏乎乎,實在討厭。


    唐糖一路回去,一路忿忿擦著手:“哼,今日這是犯的什麽病,我可是很凶的,我又不是你那三清鎮婷婷的阿玉。”


    回想想紀二今日之古怪,而且到現在他居然沒有擦過手。


    他為什麽不擦手!一定有問題。


    紀理本提著東西一言不發前頭走,忽回首鄙夷道:“阿玉是隻貓,怎麽,唐小姐想當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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