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晨扣著碗沿,手中攪拌雞蛋的瓷筷子有條不紊地掄圓打圈,蛋黃蛋清混著老酒細鹽攪和糾纏。打混出嗅味怪異的漿液,他往水槽中甩筷,將圓口碗朝側邊推。


    「頂中意的。」


    蛋漿傾倒進已經熱好薄油的不鏽鋼鍋裏,周教晨提起鍋鏟來回翻炒,沒幾下又微調了火候撒了些翠綠碎蔥花,炒的蛋花翻綻色澤金黃。


    他拿青花蓮紋的小碗從炒蛋裏擇出些均勻的金蛋花,豎簍中抽出兩根幹淨竹筷子搭在碗沿遞給我:「先生嚐嚐。」


    我不著聲色地放下挽起的棉袖,暗忖他微笑臉掩的心思,接過竹筷夾起一片。剛炒熟的炒蛋裹著蔫蔥花騰著滾滾熱氣,我呼氣吹涼,嚐了一口放筷,邊嚼邊點頭。


    「好吃嗎。」周教晨的眼神開始飄忽遊離。


    「先生的胃是不是犯難受。」我不曉得我的臉扭曲得還擺出何種痛苦的表情,我隻看他合鍋蓋保溫,勾我的胳臂攙扶我走。


    方才切完蔥花的手,指尖殘留青蔥的味兒,周教晨嫌這味過濃,切後抹些香液反覆洗搓十指。他的指蓋圓潤粉紅,蔥白修長的指遇水泡的久更顯白皙皮薄。


    「喝些豆漿,暖暖身子。」


    機器磨的一壺熱豆漿停在桌上,我落座後周教晨從房裏拿暖毯蓋腹和腿與生熱枕墊腳。他倒了碗純磨的黃豆漿遞給我,怕熱燙到我的唇舌,細語地叫我小口啜飲。我捏著碗沿湊近小喝一口,暖度流淌下肚,翻騰熱氣迷眼,凝在我的臉上溫濕。


    隆冬的清晨冷極了,屋裏不設暖氣熱毯,周教晨將門窗合得緊,我料北下的冬寒鑽隙,愛往暖的地方躥。


    純磨的豆漿有股怪味,我不大愛喝,周教晨倒喜歡鹹的。他給自己挑了個碗,按往常的習慣往碗裏撒鹹料,多加了些蝦皮,再拿滾熱的豆漿沖開。


    「今個幾號了。」


    冬日放涼的豆漿不在味,我放下碗所幸留著殘液不喝,抹掉嘴角的漬問他。


    黃曆掛在身後立牆的凸釘上,大概他晨起時已把昨日的舊頁撕下看過新時,不轉頭看也能回我:「尼晝過了,該去接於錯回家過節。」


    於錯仲夏離山進城鎮裏邊寄宿學校,整學期放長短假多待學校,偶爾與我通電話報平安嘮家常,問家裏人如何,具體生活費用衣食所需以及學業成績心理狀態皆交周教晨操心。


    自被我從蟲窟裏撿回,於錯長至十五歲前養在我身側,文武各科由家中長輩自授,同尋常上學的孩子參加中考能奪狀元。錄取通知信息發送至周教晨手機於錯不樂意,他鬧性子不願入學,周教晨不知使什法子教他情願拖拉行李進城求學。


    養孩子,周教晨較我更為得心應手。


    等他一碗喝盡,我已有些撐飽,四肢溫溫的,靠倚著藤條搖椅,手掌貼著溫熱的小腹。身下老舊包漿的藤椅吱呀,我晃蕩著點頭:「你同阿錯講,我去接他。」


    「小猢猻在外邊小半年,過的嘸在家舒坦。」


    午飯粗飯鹹菜翻炒燙熱簡單料理過,我推開門走出屋裏。周教晨在房裏收拾些出行下山的必需物,我等著他止步簷下,見霜冰根根粗細掛梁,猜想昨晚下過一場不小的冬雨。


    外頭隱隱飄著雨雪,遠邈隱霧的山尖頭裹銀。


    小院草木雖說皆是綠得,奈何全教南下的寒潮給凍的蔫,所幸蜷在薄雪冰雨底下苟活著。郎中早年專愛往我院裏種些常綠的花木,美言道如此每至秋冬季節,我不至於觸景生情張口長籲短嘆,總惹得自個心煩意亂。


    開的正盛株萼梅,是徐萼滿月那日慶賀,徐父為謝我所贈。分生的小枝栽種白牆青瓦的壁角,我無暇悉心照拂,稍不在意教院裏嬉戲瘋打的兒童搖歪撞斷根莖,重覆土接枝後頑強堅韌地挺直勃生。


    苞綻的花弱,蕊芯盛雪甸沉,枝頭迎風搖搖欲墜,不可胡亂採擷。我湊近禁不住想摘下兩三朵,細嗅馨香。遠遠院牆外飄來的山歌野笛嘔啞嘲哳,猜是哪家山民的小麽娃兒胡鬧。


    煙雨朦罩的江南青山連綿,坡緩地平處選清淨地建屋,人罕荒村間聞雞犬啼吠,小兒騎壯牛拽角過水,碎石青板雨毛濕路,半霧炊煙裊飄香誘人。


    我讀過一首詩,其中有句寫的好。


    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支香雪,吹徹玉城霞。


    早年我確有支笛,不知道放在了何處,許是塵封在濕熱的三角庵雜物堆裏蒙了層厚灰。因也不曾同周教晨談提,記得翠色顯眼,怕是不好尋著了。


    「先生,」周教晨拎著鼓囊的包合門,「走吧。」


    他十指洗的蒼白,嘴角還殘著擦抹過的豆漿漬。他叫了我後靜靜地走到我身旁,也瞧梅開,靜靜地等我。


    「好。」


    我朝他笑,周教晨會意的頷首先挪步出院門與按約的老車夫子白搭談價。我捏捏泛酸的手腕間,又看了一眼院裏的結了冰淩的梅樹。


    本想著還是不採好,轉念料及山下醫館裏治焚傷且將養身子的郎中,腳跟摩蹭凍硬的濕泥,半道轉回,折了一枝垂淩苞。


    「先生總這般由著自己。」


    看戲人探頭,彎眼笑說。


    5.


    我記得前年江南冬末春初亦落了很久的雨,天氣預報裏解釋著厄爾尼諾現象所引起的冬雨連綿,正巧於錯學著地理書裏寫的高深的厄爾尼諾,畫著風導向的圖。


    寒冬裏的生暖棉被還沒來得及換下就染進黴味,倒春寒席襲,我窩縮被卷裏,周教晨在我入眠前環著我的腕,手心的溫意抵不過輾轉反側的每一夜都濕涼,每一夢都寒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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