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交纏的那兩個男人,現實裏,一個叫韓檀,一個叫唐沅。


    他們麵上的兩瓣漏出怪異的深吼低喘。


    在現實裏,他們原是對頭。在夢境裏,他們死在影子的火槍上,扭曲的麵容構出奸佞的笑混雜骯髒貪慾飽和的目光對上先生的視線。我漸漸懂得,或許韓唐二人能夠與我同一陣線。


    與我無二,他們厭極了那個自詡可護先生周全卻處處教先生受罪的叛徒。除了叛徒,我們也無法再罵周氏什麽,畢竟惡人、奸人等受唾遭棄的人等我們之中不鮮。


    遭譖愬最多的乃是先生。


    先生發病的時候,我抽空偷去瞧過一眼。再往後先生隨著影子下了山,說是殞在那條千年未改的百步洪裏。


    闔眼聽鋼筋崩斷水泥塌陷的聲響時我不懼,待到軀體離亡的瞬時我將前往下一地與先生相遇。


    幸運的與先生一同由親王府養育,我為親王外室之子,先生則具聞乃宮裏人連夜保出安置的貴子。夜裏尚在繈褓的嬰孩與世子同眠,近探看正妃的屋頭暗光忽閃忽明,遏怒壓驚地私慾於靜長夜裏格外顯耳。


    好在先生韌的很,有我暗地裏悄護著也漸漸大。先生似無需我一路保隨,當我情願的偏宜賴在他左右罷。


    躲在假山後邊,我瞧著身量纖纖,麵上陰冷掛紅與青紫的小先生將幾個平日裏專欺辱我等所謂低賤人的家丁屍體搬丟進水井。先生不識得我,我亦不願以此身份多與他交集,我趁一眾嫡生弟妹都教先生收拾的不得動彈斷了他們的手腳,平日裏嬌生慣養身子弱的咽氣幾個,餘下的都教他們再說不出告狀的話。


    世子韓檀領先生進宮赴宴的那日我心慌的很,往後我果真沒能再見先生歸來,他教他軀身的無資親父做籌碼送往鄰國做入贅駙馬。我曉得我算不上個設局人,不過單單因故參其中。


    尋由頭我入迎親的隊,瞧見大馬上冷眼寒眉的先生身著華裝腰配刀。先生的任務是刺殺鄰國帝姬,我不知其中有何意義可言直覺多此一舉,憂心先生為此賠上命。


    先生沒為帝姬搭上命卻在仙山寧山丟了命。白衣仙擄先生上山的那日,寧山杏林的醫官恰在凡行義醫,我憑往年先生授我的巧計使其憐我身世惜我醫才,遂收我為徒同上寧山。


    於是杏林高山穹頂之下,我遇上青衣郎中徐無客,我身藏高山流水藥籍間暗偷搜尋先生的蹤信。偶然我得知江南煙雨內昇平的樂聲中出了個韓氏人,生生壓過風頭正盛的師唐一頭。


    我想我大概是曉得死在江南鄉柔裏的那韓氏人為誰。


    這一世分毫分秒間名物殊夥,我是見證白衣仙收徒的三千千寧弟子之一,我惋惜先生未能當場剜那登徒子一塊血肉,也慶幸先生未做出這般惹怒之事。再想起我笑自無知與心畏,我懼恐世人的指點罵唾而先生隻聞不感。


    真正的醫官死的蹊蹺。我也死的詭譎。醫官一趟採辦藥材後再未回,我接任醫官一職未多久便教郎中與我共計而害。我順他的意圖飲下他配好的毒,與我白搭幾刻,靜靜待毒發而亡。


    萬籟寂滅時我看他麵前擺的是先生頂鍾意的遠香釅茶倒了滿杯。我料定我的死相定陋醜入目不堪,懇郎中一把火燒了茅宅,將我敗軀遺下的殘灰揮進百步洪。


    顯然我未能如願。我血肉翻腐的屍體教寧山中人尋見,成了問責郎中的罪證。


    遊離平流沌漩隨流而飄的軀與魂撕扯裂分,安謐地仰麵睜眼看不著黑的盲瞽像麵,我的記憶倏忽跳躍至兒時先生親自照顧我起居的日子。


    那會兒,先生教我信仰自由。他不刻意的灌輸哪一教派哪一分支的崇仰,單逐一的牽著毫無信仰的幼子走入寺廟殿堂,參拜千千萬萬碩巨的塑像神。先生養在身邊的孩子不多,往往是單個撫養再精挑細選帶回下一個,由先生親自挑擇、親手撫養的幼子何其有幸。


    得閑空,他牽著我的小手走進一個個供奉神靈的堂殿,教我按照守神人指引按規矩參拜,授我所謂各自神的真理。主神次神排排站坐,祂們的神情姿態百怪千奇朝世人宣揚教義與掌控的超力,怪誕的荒唐的,扭旋異譎得生不出聖感。


    我坦率地告訴先生,高坐神台不願看世人一眼的高上眾神我皆不鍾意。他也不惱我多事,揉揉我蓬蓬的發,勾唇帶我前往下一個祂的麵前。受世人敬仰的神明屈膝微卑地垂眉低眼想挽留也不敢阻攔他離開,先生在祂們私自設定的聖域來去自如,留與不留,何時留何時不留,祂們空有信徒敬畏的聖力皆降不下罰懲。


    先生是個無信仰者。但或許,他並非是一個無神論者。祂們得不到法子控圖一徹底的癲子。


    冬日寒晨初露頭的日頭耀目溫煦,萬千矮山連綿披裹橙蜜,信仰或掠透過高頂的彩繪玻璃打照滿麵的繁雜壁畫,輕柔地審判著瀆神者的罪孽並細聲地詳列出,顯露悲憫而吞咽多餘嘆息的赤腳踏踩潔白羽尖編織的通向神位的柔毯。


    正典中不載的邪異玷染眾生奉祭聖壇萬靈死燼中的神冠,側目睇座下顫瑟芸生而笑,捋鬢耳垂髮麵頰留痕滑落一滴血。


    象徵世間唯一神威的冕冠化齏粉,邪異肩披的漆黑寬袍下絲縷未著。祂教神座的陰冷獨寂刺痛,因殿內眾生表恭內辱的嘈雜鬧得不耐地摟緊拖地繡紅長袍,側身傾躺靜待他人所謂正主製裁。


    太陰陽輪換星辰鬥轉埃塵落定,墮主的教徒失命成屍,爛肉腐骨為抔土,我自異徒的灰骨中甦醒,向著於至高神位上的亙古抬眼遠望,亂骨髒灰中叢生荊棘盛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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