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入目一片淩雲火海。


    影子守著我,流著淚,持著往日波瀾不驚的語調,坦白道那個要死的男人,便是我最瞧不起的所謂正派名士,是欲要與我決一死戰,大言不慚懲惡揚善,派遣影子送信的人。


    他是先德太子的遺孤,為剷除與朝廷作對的江湖勢力潛伏多年搜集證據,最後目標不在我,而在人傑薈萃威名遠揚的亂葬墳。


    母蠱長成那一夜,他已名正言順的登位,領著萬馬千軍,掃蕩亂葬墳。


    昏迷的我被郎中破腹硬生的取蠱,後由影子救出火海,但蠱毒已四散於我骨血,已然是回天乏術 。那殘虐的母蠱被郎中封進瓶罐,一早不見蹤影,影子倉皇之中未能尋見。


    靜默聽影子一麵之詞,我盯看他,不知該說什麽,能說些什麽。


    影子道他與郎中暗地裏早背叛了亂葬墳。


    他衣衫襤褸滿身血汙跪倒在我麵前,撕心裂肺地懺悔。


    進夜的大風掣拉撕裂他的話,火星四濺迷亂人眼。


    我目睹影子自刎,屍身化在那場大火裏。


    我冷眼看著,未出手阻攔。腹上的裂口流血,我卻不覺疼痛。


    大火熊熊燃小半月,大片山林燒的幹淨。山火熄滅後,我孤身重回一無所有的亂葬墳,在原來郎中木屋的廢墟上重搭了座小屋,刨出埋進土裏的兵刃,孤自一人將住著。


    出門晃悠,偶爾能依靠直覺分辨出,焦土之上那幾具還有人樣的屍體究竟是誰。我遊蕩亂葬墳,四處收集四零八落的軀體,徒手刨坑,掩埋殘骸,削塊木牌插於土包,渴了便喝下天落下的眼淚。


    起先渾渾噩噩的那幾日,囫圇吞下奪來過路行人的幹冷食物,醃入血腥味,食不知味令人作嘔。後頭炸了幾次臨搭的庖廚,也學會了做些小菜填肚。


    亂葬墳成了烏鴉野犬也不願踏足的死地。


    直至有一日,一個粉雕玉琢的孩童吵嚷地闖入,我發好心指引他出了亂葬墳,孩童卻贈給我一把紋刻惡獸的漆黑匕首。


    一念清心,萬善來同,一念恣恨,百邪乘釁。


    16.


    深夜秉燭,我取出藏在枕下的匕首細細探看。指尖撫過騰雲惡獸紋刻,狠狠劃過邊刃,指頭滲出了血。


    匕首是好刃薄刀利,卻怪在帶鞘,奇在紋刻。


    草草替自個止住血,我聽門外響起叩門聲,起身將匕首重藏進稻草枕下,吹燈出房開門,見一翩翩公子衣潔如雪,笑眼吟吟甚是熟稔的同我打招呼。


    「別來無恙。」


    跟誰裝熟。


    我轉身進屋,他卻不跟我進門,立在門坎外道:「一過路人,不進門叨擾。」


    那你敲甚我家的門。


    「公子何事?」我瞧著他麵上笑靨不改,出言詢問。


    「行途路過此處,順道給先生送點烏飯。」他不知從何處掏出布袋,神叨叨的,「烏米飯乃仙家服食之法,而今之釋家多於四月八日造之,以供佛耳。」


    「你是誰。」我接過他遞來的布袋嗅了嗅,聞不出味,抬眼看著他麵色淡然。


    他的目光停駐在我身上。


    他喊我先生。


    那人並未多留,自顧自地嘮幾句,感慨已成廢墟的亂葬墳物是人非,又說萬墳盡毀,自家主母的墳尋不到在何處,祭拜無地。


    我看他對亂葬墳的路況熟悉,也未送他。


    拖著殘身我回屋撲倒在稻杆破棉拚的地床上,打開布袋挖了口烏飯塞嘴裏。


    大火燒化成千上萬的墓墳,大火燒到了地府,燒盡了還未來得及投胎的魂魄。


    一口口咽下南燭草木煮汁漬米蒸做的烏米飯,我摸到一異物。拿出來一瞧,與當初名士派遣人幾次三番送的戰書如出一轍。


    此次,我拆開了那封信封,就著窗外投進的昏暗月光讀完。


    17.


    高崖懸壁,我與他應約定於亂葬墳山崖上對決。


    我出了亂葬墳,再跨過淙淙百步洪。一路上我殺光打扮的花枝招展乘馬車準備上山看戲的女人,更殺光了替他打頭陣、溜須拍馬一流的狗腿們。


    砍掉他們的頭顱,任由叢林裏的野獸將其身軀撕的粉碎。


    自稱是他的女人們的人向我拋媚眼,扭動她們勾人風騷的腰肢,嬉笑怒罵地說樂意做我的情婦。


    我覺得噁心。


    山頂風大,我劫後體寒,更覺得冷。


    不等了片刻,他不知從何一躍而出,執長劍朝我奔來。


    我被他徹底逗笑,橫劍正麵迎上。即便我身子衰敗不復當初強健,憑巧取勝我亦有勝算。單靠武,他也絕不是我的對手。


    白衣飄袂,兵刃相接他抽離長劍,踮腳退開幾步站定在我麵前,任由我反腕將手中劍刺入他的心口。


    他彎眉笑盯著我,眸色隱晦陰深,胸前血濡濕一大片紅。


    「你和我是一樣的,都隻為自己活。」


    我篤定,他一開始就看透了我,就如我看透了他。


    風呼嘯著,吹散他的話。


    我犯了仁慈。


    他忽執劍朝我猛衝,我抽劍揚開血,橫擋在身前意欲攔下他。


    見我如此他又笑了,取下纏腰上的軟劍挑開我手中劍。他未傷我反而緊抱住我。


    他悄聲跟我說他瘋了,居然真的愛上了一個至始至終心機算盡的魔頭。他又說,子蠱在他心口,原是想為我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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