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姿昀走後,周梅立馬換了一副臉色,有些不滿意地對兒子道:「你怎麽對小林這麽一個態度?!人家好心來看我們,你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向屹群實在不懂自己究竟何處表現出了「要死不活」,他對林姿昀向來是再平和沒有了,但想來周梅從小到大罵他的話也沒有變過,明明在田地裏能夠對方圓幾裏的所有婆婆阿姨用拗口難聽的方言罵出三分鍾不帶重樣的髒字,但到了自己兒子身上,永遠都是要死不活四個字。


    向屹群沒有和她爭辯的心情,機械地提了提嘴角:「我們一直都是這樣。」


    周梅看到他還是一副不冷不熱,沒放在心上的樣子,一時著急,又想不出說什麽,有些生硬地推了他一把。


    向屹群心不在焉,周梅的力氣又大,因此他沒有站穩,差一點跌坐在父親的病床上。


    向屹群暗自咬了咬牙,用手撐了一把床邊才穩住重心,一邊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周梅在一旁哎喲了一聲,向屹群還沒吱聲,一抬頭,卻和父親的目光倏然對上了。


    ——向鴻鑫的眼睛沒有完全睜開,隻掀起了眼皮沉重又臃腫的邊緣,噙著一泡濁淚目光渙散地看著前方。


    他的胸腔起伏很大,好像隻是躺在那裏,呼吸、維持體徵、開口說話,就已經用盡了全力,向屹群知道父親眼中的也不是真正的眼淚,隻是他生命被壓縮在病痛中流露出別於幹涸以外的渴望。


    向鴻鑫就這樣虛弱地,用很小很混沌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什麽……時候……」


    向屹群一開始還沒聽清,過了幾秒才從父親不斷蠕動的嘴唇中讀出含義。


    他愣了愣,有些艱澀地回道:「還沒這麽快……」


    話音剛落,周梅的哭嚎已經尖銳地從背後響起。


    向屹群將目光移到她的臉上,隻一瞬間,他就看到兩道溝壑般的眼淚於哭聲爆發後蜿蜒地流下。


    奇怪的是,向屹群竟然在這瞬間短暫分神,覺得自己的母親並沒有多麽傷心。


    她的哭聲和眼淚,就像皺紋一樣,是麵部肌肉記住一種反應,意在提醒她此時該做出這樣的表情,這是應該讓向屹群看到的表情。


    周梅邊哭邊大聲地嚎道:「你爹沒有幾天了——!你還要拖到什麽時候————」


    她想再推向屹群一把,抬起頭的手卻莫名卻頓了一瞬,最後,周梅用手指指著自己的兒子,用她擅長的卑微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就不能讓他安心地走嗎——?你就非得讓老向家——」


    話聲戛然而止,被爭吵引來的護士站在門口有些不悅地敲了敲門,皺著眉讓他們保持安靜。


    周梅的歇斯底裏似乎是彈性的,瞬間就揮之而去,那種在林姿昀麵前膽怯的謹小又從善如流地浮現在臉上,直到護士關門前看了他們一眼。


    向屹群張了張口,想說父親的病遠沒有到達時日無多的地步,但他已經說了太多次,而周梅從來都隻聽自己願意聽的話。


    向屹群的攥緊的拳頭微微發抖,想自己終於頭一次聽到了母親在焦慮中泄露了的未盡之語。


    病房頃刻間變得像監牢一樣,四周是越來越窄的牆。


    向屹群覺得肺中空氣被擠壓,就好像躺在床上、呼吸困難的那個人不是他父親而應該是他。


    他想說出一句話,想跨出一步,但隻是剛抬起腳,就已經被籠子壓垮了。


    最終,向屹群也沒能沉默太久,周梅隻是等了片刻便看到他輕輕點了點頭。


    她舒了口氣,這是她最自滿自豪的兒子,是貧苦的黃土地上好多年才升起的、僅此一顆的明星,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希望,是她和丈夫後半輩子唯一的盼頭,永遠,永遠也不會讓他們失望。


    但周梅又想,首都畢竟還是首都,終究是太大了,自己隻是呆在這裏都足夠小心翼翼,兒子卻要在這裏過夠人上人的生活,或許到底是太辛苦了,不然這樣一句簡單的答語,聽上去怎麽會那麽疲憊呢?


    -


    祁汜回到家後,沒有先吃飯,明明在車上一直在睡覺,結果回到公寓,一關上門,眼皮忽然就開始打架,還沒堅持到查看廚房有什麽食物能填填肚子,祁汜就抓著手機在沙發上睡著了。


    因此他最終是被餓醒的。


    同時吵醒祁汜的,還有不斷響起的手機鈴聲。


    祁汜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像八輩子沒有睡過覺一樣地睡得這麽沉,起來的時候混混沌沌,記得夢到了很多少年時候的事,因此沒有細看,不假思索地就接起了有些眼熟的來電號碼。


    他的聲音含著睏倦,祁汜甚至還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把手機拿倒了,有氣無力地對著另一頭道:「餵……?」


    難以形容的聲調從聽筒處傳來,餘歸橈一愣,好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祁汜?」


    聽到這聲反問,祁汜的眼睛倏然瞪大了,清醒隻用了一秒,迅速從癱軟在沙發上恢復到正襟危坐。


    他抓住手機的手微微用力,另一隻手則有點想摳腳趾,但好歹是忍住了。


    還以為是向屹群……


    祁汜的舌頭差點磕巴了一下,幸好沒發出尷尬的聲音,他有些不自在地道:「餘歸橈……?怎麽突然打電話?有什麽事嗎?」


    想到回國後屢次放對方鴿子,祁汜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虧欠餘歸橈的一天,但不守約到底仍是不對,接到來電,祁汜有些心虛地道:「今天不好意思啊……你們爬上山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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