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原本旅遊的時間是一個星期,但我提前回到了市裏。..


    因為胭脂紅在第五天的時候給我發了個短信,說事情已經結束了,讓我過去談一談。


    我相信胭脂紅沒必要在這方麵騙我,因為拉上我給甄白書陪葬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在我的請求下,陸芸芸讓船長將船開回了港口,而胭脂紅也說了會來接我。


    當我下船之後,就看見胭脂紅正站在港口,身旁停著一輛老舊的別克威朗。她的表情上有著一絲傷感,那眼眸再也沒有了嫵媚的神色,是那般黯淡無光。


    當我走近胭脂紅的時候,她仿佛還在想事情,被我突然的靠近給驚嚇到,有點慌張又無助地後退兩步。


    等看到是我後,她並沒有表現出鬆一口氣的樣子,依然是那憂鬱的模樣,打開了車門讓我上車。


    我坐進車裏,胭脂紅也是一言不發地開著車不說話。氣氛是那般尷尬而又肅穆,直到我們的車開出了至少兩公裏,胭脂紅才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在這寂靜的車廂裏聽得也有點模糊。


    隻見她張了張嘴,呢喃道:“你說善惡有報麽?”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在腦海裏想了想,誠實地說道:“如果真有的話,那我應該早已經死在大馬路上了吧。”


    “那怎麽會報到他的頭上……”胭脂紅不無傷感地說道,“老天爺是沒長眼睛的。”


    我沒有接這句話,因為我對甄白書並沒有那麽地了解。


    我們的車開出了市區,並且越來越往偏僻的郊區開去。等即將開出鄉鎮的時候,胭脂紅終於停了下來。此時我們的車位置在一個老舊的居民樓前。胭脂紅用一把有點生鏽的鑰匙打開門,卻見裏邊燈光昏暗。還擺著一個木板。


    而在木板上,有個人躺在上邊,但卻被白布給蓋住了。


    我心裏沒來由感到了一絲恐懼,顫抖著伸出手,當抓住白布的一刹那,我怎麽都不敢掀起來。


    我轉頭看向胭脂紅,想說的話仿佛被堵在了喉嚨口。此時胭脂紅仿佛沒了力氣坐在桌上,這個原本嫵媚風情的女人此時麵無血色,嘴唇也是白得嚇人,呢喃道:“是他。”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了白布。


    依然是那張俊俏到連女人都會嫉妒的臉龐,死者臉上帶著一絲放鬆,原本讓整個市都聞風喪膽的甄白書,此時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木板上,再也沒了呼吸。


    我看著甄白書完好的屍體,心裏也不是個滋味:“自殺?”


    “燒炭自殺。”胭脂紅咬牙道。


    “怎麽回事?”我問道。


    “有個人垮台了……”胭脂紅靠在牆壁上,她呢喃道,“是一個真正的富豪垮台了,一個老頭子,家裏有數百億的資產。與我們市裏的這些暴發戶不一樣,數百億的股票與房產都由他自己操控。他患了急性腦中風,送進醫院裏沒救回來。當他死的第二天,無數仇家想方設法地告狀。以前那老頭子在撐得住場麵,原本也準備這兩年將一切的汙點都洗掉。結果沒想到突然就死了,上麵的人接到了大量舉報,下來檢查稅務和各種各樣的問題。最後查出那老頭的家族企業有逃稅與各個罪名,我隻能說……逃稅是最弱的罪名,其餘還有十幾個大罪名。”


    我吞了口唾沫,小聲道:“甄先生在這條船上,是麽?”


    胭脂紅搖搖頭,她握緊拳頭,咬牙道:“是張愛秋,他在這條船上。現在白書死了,張愛秋還活得好好的。”


    說到這的時候,胭脂紅忽然咬住了自己的拳頭,身體微微抽搐,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瞳孔死死地盯著甄白書的屍體。


    我歎了口氣,盡量溫和地跟胭脂紅說道:“我看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有段時間沒吃東西了?我去幫你買點吃的。”


    她沒說話,就是一直靠在牆壁上無聲地流淚。我輕輕地走出門,想看看四周有沒有什麽能買食物的飯店,但啥都沒見到。我就去便利店裏買了點雞腿之類的食物,等路過酒水櫃的時候,我想了想。最後還是買了兩瓶老白幹。


    等我回到屋子裏,胭脂紅就仿佛沒變過位置一樣,依然坐在地上看著甄白書。我將食物和酒放在她身邊,她瞥了一眼,卻是隻拿過老白幹,猛灌了一口。


    我也打開老白幹,與胭脂紅碰了一下。她的精神有點近乎於崩潰,又是開始猛灌,簡直喝了小半瓶進去才停止。


    “怎麽他就會死呢……”胭脂紅咬著嘴唇,忽然哭得泣不成聲。


    沒有人說得清究竟是多少年前,甄白書來到了這個城市。


    當時他一窮二白,哪怕連街上的乞丐都比他要富裕點。當時的甄白書隻能算個社會底層的螻蟻,每天除去工作之外,唯一會做的消遣就是去街頭的書攤稱斤買幾本書回來。


    胭脂紅告訴我,當初甄白書是被一個富婆看上扶持的。但她也告訴我,一切都是甄白書當年稚嫩的計劃。


    富婆原本隻是個消費者,每天都與朋友們相約在店裏打牌,由於甄白書長得好看,便一直都讓他來點單。


    當時甄白書就注意到,富婆每次打牌的時候,都喜歡與自己的閨蜜們在一起談電影。然而她與閨蜜們的喜好並不同,當閨蜜們談著播放了四年還沒大結局的中老年電視劇《意難忘》時,富婆有幾次想插上話,卻發現沒人喜歡自己的愛好。


    然而,甄白書注意到了。


    那天富婆在店裏等閨蜜們過來打麻將,讓甄白書送一杯咖啡進去。當時甄白書將咖啡放在桌上,發現富婆正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部電視劇。這個年輕人暗暗記下了電視劇上的一句英文台詞,為了能不遺忘,他用點單的記號筆將台詞寫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那天甄白書第一次舍得進網吧消費,經過四個小時的搜索,終於在網吧裏找到那部電視劇。他又去錄像店裏借來光碟,將電視劇的中文版與英文版都看了三遍。當遇見感人的片段,他就全重複十遍、二十遍、三十遍……直至將電視劇的英文台詞全部背下。


    終於,在他自信有把握的那天,富婆的朋友們打完牌離去,他照例上去收桌,正巧看見富婆在看電視劇。當時的他一邊收桌,一邊裝作隨意地背出了電影的下一句台詞,頓時被富婆所注意。


    兩人也因此而聊開,經過長久的認識,富婆發現這個年輕人竟然能說出自己所有喜愛的電影或電視劇的台詞,漸漸產生了巨大的好感。


    她卻不知道,當時的甄白書每天工作九個小時,看電視八個小時,學習富婆領域的專業知識兩小時。而每天睡覺的時間,卻隻給自己留了五個小時。他看電視看得幾乎要嘔吐,但依然堅持吃喝拉撒的時候也要看著電影,背下那一句句他根本就不喜歡的台詞。


    在甄白書鯉魚躍龍門的那天,他並沒有表現出要做小白臉的欲望,而是猶如貪婪的吸血蟲一般,吸收著富婆整個公司的文化與知識。從一個小小的服務員到公司經理,甄白書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應,他早已將所有的知識都刻進了腦海裏。


    他開始創辦自己的公司,拉攏自己的人手。在將公司翻了幾倍之後,知恩圖報地將公司全部還給了富婆。當他有錢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城裏買了第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而這套房子,就是此時我坐著的老屋。


    見到了花花世界的甄白書將女友從家鄉接來,安置在了這個小家裏。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兩個人躺在大床上。女友幻想著以後的美好願望,他大膽地敘說著自己的夢想。


    他在商場上與各種各樣的客戶往來,每個男人都有過的逢場作戲,他從來不沾上一星半點。每天回到家裏,拖著疲憊的身體,堅持與女友聊天半個小時,最後讓女友在自己的懷裏睡去。


    當女友甜蜜入睡,他就會偷偷地起身,瘋狂地趁著空餘時間學習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識領域。


    甄白書從來不知道害怕,哪怕是在張愛秋麵前用槍指著自己的腦袋連開五槍,他也不曾有一點猶豫。


    直到在這個市裏拚搏六年,他遇到了胭脂紅。


    兩人的生意正好衝突,一向心狠手辣的胭脂紅出手果斷,卻發現這個男人讓她時時刻刻都討不到好處。最後胭脂紅狠了心,帶著人闖入甄白書的家中,用一把匕首挾持他的心上人。


    那一天,甄白書嚇得雙腿渾身顫抖,那也是他第一次服軟,猶如個無助的孩子雙膝跪地。這個農村出來打拚,從來不曾丟棄過尊嚴的男人將頭磕得破皮流血,發抖的雙手撐著地麵,隻求胭脂紅能放開自己的妻子。


    當時,胭脂紅將彈簧刀丟給他,用手指掐著他的妻子。理由很簡單,若是用彈簧刀來切腹,這件事兒就算了解。


    用彈簧刀刺進自己腹部的時候,甄白書沒有表現出任何痛苦,隻是微笑著告訴妻子。倘若他不在了,希望妻子也能好好地活下去。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無非也隻是——嚇到你了,對不起。


    胭脂紅從小就信奉曹操說的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她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將生命垂危的甄白書送去醫院。更想不明白為何要一直守在病房外等到手術結束,最想不明白的,就是為何自己會愛上一個有婦之夫。


    醫生猶如電視劇裏表演的那樣,說危險期已經度過,什麽時候能醒來,就看病人自己的意誌。令他想不到的是,甄白書當天就睜開了眼睛。


    他對胭脂紅的拯救而表達感激,最後他告訴胭脂紅,讓她跟著自己一年。一年之後,將更好的產業還給她。


    一年過去,胭脂紅笑嘻嘻地告訴甄白書,生意效果很好,勞煩甄老板繼續幫自己發財。


    當第二年、第三年、乃至第六七年過去,胭脂紅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已經離不開甄白書,無論是由於他這個招財樹的身份。還是因為他這個男人的身份,都已經讓她無法離開。


    他說喜歡色戒裏的女主人公,於是她就開始愛上了旗袍。實際上她自己也不喜歡旗袍,隻是希望能讓他看到的時候心情略微好一些。


    他說喜歡喝老白幹,她的車廂裏就永遠放著幾瓶。甚至每當陪他去一個城市,都要先上網查一下那邊能否買到老白幹,倘若買不到,一定要在坐飛機前用酒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的。等到了當地,她的行李箱裏隻有酒,就以這個美名其曰的理由拉著他陪自己逛街。


    胭脂紅從懂事的那天起,就從來不曾嫉妒過任何人。她認為想要的東西可以去奪過來,用任何手段都行,隻要能讓自己開心就好。


    可當她終於發現自己得不到甄白書的那天起,才明白了嫉妒是怎樣的一回事。她嫉妒那個女人每天都能與甄白書安然入睡,她也嫉妒那個女人每天都有個最可靠的避風港。她最嫉妒甄白書隻會對那個女人露出的笑容,溫柔而又疼愛。


    有一句老話,是胭脂紅一直都信奉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她原本想著,甄白書定然會永遠過著奢華的生活。然而她卻發現,這男人家裏的許多家具都已經老舊了,哪怕奢華,但能湊合用就會留著。胭脂紅怎麽也想不明白錢都去了哪兒,直到有一天,她在公司收到了一封寄給甄白書的感謝信。


    那封感謝信來自於某個她沒聽過的山溝溝,懷有強烈好奇心的她在假期時背上行李,順著地址去尋找,卻發現那是個農村的希望小學。希望小學裏有募捐碑,而胭脂紅將整個募捐碑都看了一遍,都沒看見甄白書三字。


    排名第一的。捐款八十五萬,第二名僅有兩萬。胭脂紅死死地盯著第一名的名字,上邊的名字簡單卻又不可思議。


    浦飯。


    聰明的她想了許久,終於想到了《幽遊白書》的主角浦飯幽助。


    回到公司的胭脂紅抱有玩笑態度地去詢問甄白書為什麽不用真名,而要用一個動畫片主人公的名字。那時候她才知道,甄白書不止是捐助一所學校,一共捐助二十五所學校,以及九個養老院,同時還有一個孤兒院。


    其中隻有兩所學校在甄白書的老家,其餘的全都在外地。


    麵對胭脂紅的問題,甄白書的回答簡單到讓人心疼:“倘若甄白書的名字是第一名,孩子們就會感恩,會好奇這個人是誰。等長大之後,他們就會去調查。我隻是個農民,當然……若是我依然是個農民,我會將自己的真名刻上去。但我現在的身份可不算光鮮亮麗,如果孩子們知道支撐他們夢想的人是個開賭場的惡棍、是個開洗浴中心的人渣、是個做金融貸款的惡人,那與將他們的夢想和榜樣踩進爛泥裏有什麽區別?”


    胭脂紅那天有點想哭,但她強忍著擠出笑容,說甄白書是個悲觀主義者。


    來到市裏的第十年,甄白書終於開了第一棟完全屬於自己的酒店。那天他沒有大擺宴席,隻是在總統套房裏讓服務員給自己和幾個好友擺了一桌。一群人喝得醉生夢死,胭脂紅與甄白書一起癱軟地躺在陽台上看著星空。當天甄白書指著遠在天邊的山脈,說想在山上蓋一個小別院。


    胭脂紅說太俗氣,是不是要學別人一樣歸隱山林。


    甄白書如同個孩童一樣,說並不是給自己住的。他喜歡小狗,想在那養很多隻小狗。但若是在城市裏養太多狗,會給別人帶來困擾。


    他以別人的名義開了市內的第一家貓狗收容所,將街上的流浪貓狗捉來,為它們治病訓練。褪去一切野性,再以最低廉的價格賣給孩子們。


    大地震那年,他又以一個遠房親戚的名義,捐了相當於四百萬的食物和衣服。當時胭脂紅問他為什麽不直接給錢,他說希望自己的心意能真正到需要幫助的人們手裏。


    一種驕傲的感覺充斥著胭脂紅的內心,她認為自己的目光是正確的。即使這個男人不曾接受過她,她都認為自己愛的人是如此優秀,已經足以讓她滿足一輩子。


    大難來臨的這天,無數舉報信與暗中推動的黑手將甄白書推入無盡的深淵。他每天在外邊猶如家狗一般求人,累得三天沒睡過覺。西裝有了褶皺便連忙換一套,腦袋不夠清醒就打偷偷打一針腎上腺素。


    但這個男人每天晚上都會回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給妻子講各種各樣的趣事。第一天有個位高權重的老人將滾燙的咖啡潑在了他的臉上,他妙趣橫生地告訴妻子咖啡廳有個人睡迷糊了,不小心將咖啡潑在自己的胸口。第二天有位生意人帶來一群打手逼迫他撤資,他捂著嘴偷笑與妻子說,今天一個生意夥伴丟掉了自己最掙錢的工作。第三天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猶如對待流浪狗一樣將他趕出家門,他買了一串最好看的葡萄,告訴妻子今天過得很安心。


    當第四天清晨的那天,他靠在椅背上,滿臉盡是疲憊。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卻看不見一點生氣。他告訴胭脂紅,說自己很累。兩人在一起多年,他一直都擺明著拒絕胭脂紅的情意,終於在那天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哭得猶如一個無助的孩子。最讓胭脂紅心疼的,就是那天甄白書忘了帶打火機,當他妻子送出打火機的那一刻,他依然換上那副偽裝的笑臉,親吻妻子的額頭,並祝她今天過得愉快。


    事情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生活中所有平日裏稱兄道弟的朋友都拒絕與他來往,生怕得罪了暗中辦事的各個大人物。窮途末路的甄白書帶上胭脂紅去找張愛秋,張愛秋告訴他,如今隻剩下三個選擇。


    要麽大家一起入獄,他的妻子定然會被各種各樣的仇家報複。


    要麽他與胭脂紅一起扛,他入獄幾年,胭脂紅去死,換得張愛秋平安,保護他的妻子。等風頭過了,張愛秋就把他弄出來。


    要麽他死,大家相安無事。


    這是一場必定有人要犧牲的遊戲。


    那天晚上,甄白書並沒有回家,而是生平第一次與胭脂紅開了個房間。兩人猶如情侶一般,讓大廚送來精美的食物。她靠在甄白書的懷裏喝著紅酒,才發現世界上最鮮豔的不是血液,而是她跳動的那顆心。


    暗戀加明戀多年,甄白書第一次主動親吻了她。當親吻過後,甄白書問她是否願意為自己去死,她的回答決然且毫不猶豫。當時的甄白書沉默了幾秒,問她有沒有什麽願望。


    她說,希望在臨死之前,能與他做一夜的夫妻。


    她原以為,甄白書在床上也會是平日裏溫爾文雅的模樣,卻不曾想過他是這般粗暴。


    她原以為,當自己死去之後,甄白書會在牢裏繼續展現著他的雷霆手段。


    她原以為她會死,直到第二天醒來,她在酒店的桑拿房裏看見了甄白書換上了西裝坐在裏邊,手中捧著一瓶安眠藥,安靜地沉睡在一氧化碳之中。


    這時候的胭脂紅才知道。甄白書所詢問的並不是她的遺願。


    而是想給她一份跟隨自己十幾年的報答。


    原本那個男人可以用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與安全感來回贈她的效忠,可那男人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夕陽。


    這個從農村出來攀爬掙紮的螻蟻、這個在市內叱吒風雲的太子爺,終於用悲哀而又無奈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活著的時候,他希望自己身邊的人們都能相安無事。


    死亡的那一刻,他依然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踏上黃泉。


    胭脂紅抱著酒瓶,哭得歇斯底裏,再也不像平日一樣風情萬種。她緊緊咬著老白幹的瓶口,恨不得將玻璃咬碎紮破自己的嘴唇與喉嚨。


    我看著旁邊的屍體,猛灌了一口老白幹,隨後將瓶子倒過來,把酒液全部倒在地上。


    倘若亡者會有感覺,他應當能嗅到自己身邊彌漫的酒香。雖然廉價,卻能入口。


    胭脂紅坐在地上,她說話的聲音猶如鬼魂一般淒涼:“白書留有遺書,有事情想你幫忙。”


    “是保護他的妻子麽?”我輕聲問道。


    胭脂紅搖了搖頭。滿臉盡是自嘲:“那個女人在甄白書死的當天,就抱著兩人的結婚照割腕自盡了。她看著傻,但她心裏比誰都聰明。那裝模作樣的傻笑,也隻是為了能讓自己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幾天心滿意足。”


    我的內心仿佛被什麽觸動了,沒來由感覺到心疼。


    “他的遺書上,第一點是希望能把她妻子平安送回老家,可他估計沒想到自己的妻子已經在黃泉裏與他鴛鴦戲水了……”胭脂紅苦笑道,“第二點,是希望我們能繼續幫助張愛秋。他說自己從未憎恨過張愛秋,因為倘若這件事讓張愛秋自己扛,到時候幹爹沒了,幹兒子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倒不如讓幹爹好好活著。第三,就是希望自己留下來的產業能有人打理,因為幾個兄弟跟著他出生入死。他希望兄弟們死後能有自己的產業。其中有一份,是給你的。”


    我皺起眉頭,心中一驚:“給我?”


    胭脂紅點點頭,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呢喃道:“那份產業是他自己負責,有點黑色背景。他說身邊的人們都已經有了自己的產業,倒不如送給你幫你一把。這家夥做的從來不是什麽好事,但麵對的也都不是什麽好人。傷天害理他沒做過,坑蒙拐騙他也沒幹過。一個時時刻刻都抱有著善良與公平的男人……為什麽死的偏偏是他。”


    我低頭看著甄白書的麵龐,輕聲呢喃道:“也許……是老天爺打了個瞌睡。”


    “走吧……”胭脂紅呢喃道,“還有點事要幫他辦妥。”


    我輕輕嗯了一聲,過了幾分鍾,屋外開來了一輛殯儀車。胭脂紅跪在甄白書的身邊,猶如"qingren"一般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她抱起甄白書,將他放進了殯儀車內的棺材。


    我們坐進車廂。整個車廂都黑暗又寂靜,隱隱可以聽見胭脂紅的抽泣聲。


    當車門打開的時候,刺眼的陽光照進車廂內,讓我有點睜不開眼睛。胭脂紅猶如個普通女孩一樣無助地用身體幫甄白書擋住陽光,工作人員過來蓋上棺材蓋,我們合力將棺材帶進了車旁的火葬場內。


    進了火葬場,有幾個男人正站在那抽著煙。他們眼睛通紅一言不發,當看見我們進來後,他們過來逐一與胭脂紅擁抱,紛紛拍了拍對方的背。隨後,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棺材上。


    我不知道這個團隊的能量如何,也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如何。但我卻能看出他們共同擁有的悲傷,當團體的領頭人離開,這股憂鬱籠罩著他們無法散去。


    棺材被帶進一個昏暗的房間,打開燈光後還算是明亮的。我們推開棺材蓋,一名女孩捧著化妝品來到我們身邊。


    胭脂紅伸出手,從她手上拿過了化妝品。那女孩滿臉都是驚訝,而胭脂紅呢喃道:“讓我來為他化妝,好嗎?”


    女孩小聲說了句好,也許是看出了氣氛不對勁,連忙快步走出了房間。此時兩個男人過來將甄白書抬起來,一個在後邊頂著甄白書的背,另一個則是在幫忙換衣服。


    那是一身帥氣的廉價西裝,這群糙漢子細心又溫柔地幫他打好領帶。一名男人眼睛紅了,他捏捏鼻子,對甄白書露出個笑容,輕聲說道:“真他媽帥氣,老子當年怎麽沒你這樣的眼光。”


    我看得出來,這估計是他們這個小團隊賺到第一桶金後,甄白書給自己買的第一件西裝。


    這個男人說完之後。從西裝內袋裏拿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甄白書的棺材裏。第二個人拿來了一盒廉價香煙,第三個人拿來的是一款老舊的摩托羅拉手機。


    這一天,人們不在乎風水與規矩,紛紛將當年的記憶放入棺材裏。


    我看著棺材裏的屍體,腦海中仿佛浮現出了甄白書剛來到這裏發展的情景。


    他穿著一身廉價的西裝,煙盒從口袋中露出,手中拿著一款摩托羅拉不停地談著生意,西裝裏邊藏著一把能讓他信任的刀。


    一個男人,究竟要經曆怎樣的腥風血雨,才能在安詳死亡的那天保留著自己所有的記憶?


    胭脂紅坐在棺材邊緣,小心地幫甄白書化妝。她拿著化妝筆,看著甄白書已經閉上的眼睛,喃喃道:“呐,我是聽了你的話才開始化妝的。你看。我現在技術也挺好的,保證把你畫得美美的,到了那邊恐怕又要吸引一大堆美女。”


    她細致又小心,小心又溫柔,溫柔又謹慎地幫甄白書畫著眉毛。一行清淚從她的眼眶滑落,但她依然保持著笑容,手上的動作不曾停過。


    當化完了一切的妝,她將口紅塗在自己的嘴上,隨後抱住甄白書的腦袋,溫柔地親吻下去。


    甄白書蒼白的嘴唇慢慢有了紅潤之色,在場的人們都沒有說話,一群大老爺們早已經哭出了聲。


    我曾聽過一吻定情,直到真正見到這一幕的時候,才發現任何言語上的渲染都不如那一個真誠的吻那般有見證力。


    她戀戀不舍地放開了甄白書,然後吐了吐舌頭,裝出一絲調皮說道:“呐,到了那邊別跟嫂子打架,大不了讓她來找我。反正你活著都不讓我親,死了要是還不讓親就太過分了。你總說不想我愛著你,但我想跟你說,我可能要愛你一輩子了。”


    胭脂紅咬了咬嘴唇,然後別過頭去不再看。工作人員在見到了這一詭異的畫麵後,終於過來將甄白書放上了推車。


    “那……要火化了?確定不再看一眼了?”工作人員小聲道。


    “不看了……”胭脂紅終於露出了往日嫵媚的笑容,雖然還帶著眼淚,“再看一眼,就要忍不住跟他一起走了。”


    工作人員不再詢問,幾個人將甄白書的屍體推進了火化爐。這一刻,胭脂紅終於嚎啕大哭,跪在了地上用手扶著桌子,哭得歇斯底裏。泣不成聲。


    我看她仿佛要暈厥過去,但也不好開口安慰,因為在場的人們情緒都很糟糕,每個人都已經臉色通紅,青筋暴露,強忍著眼淚。


    我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如此完美的男人最終會以這種戲劇性的收尾來終結自己的一聲。


    直到甄白書的骨灰被端出來,我才明白他確實已經不在人世。


    胭脂紅猶如對待珍寶一般,緊緊地抱著甄白書的骨灰。旁邊的幾個男人用黑色的大雨傘抵擋著陽光,我們走出火葬場上了一輛商務車。當上車之後,胭脂紅讓我先睡一會兒,她溫柔地撫摸著骨灰盒,跟我說路程有點遠。


    我沒有睡覺,而是一路看著窗外的風景,因為我已經想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我們來到了一個貧窮的省份、貧窮的城市、貧窮的鄉鎮。


    從城市到山村。這一路上的景色我都看得仔仔細細。我就想看看,當初那個男人從這片貧窮的土地踏上夢想的旅途,第一天看見的究竟是怎樣的風景。


    這個村子沒有幾戶人家,大部分人已經搬出去了縣裏生活。我跟在胭脂紅的身後,一路走上山巔。路上並沒有磅礴大氣的風景,隻有泥濘的小路與看著猙獰不堪的樹林。


    這座山的山巔很小,頂上是一個小湖泊,小到我兩分鍾就能走完。而在小湖泊的中央,有個很小的土地,約莫隻有十幾平米。


    我們踩著湖水,到了那個迷你小島上。胭脂紅在這兒挖了一個坑,她將骨灰倒進坑裏,又丟了幾個種子,然後將泥土掩蓋上了。


    “他說過小時候家裏窮,每當因為幫完農活不能讀書。就會來到這兒坐一會兒。看著在湖裏遊的魚兒,想著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過上自由的日子。以前這兒還有個橘子樹,若是橘子輸了,他就會摘一個回去給父母吃。每次都隻摘一個,因為怕哪天摘光了,就要吃不到了……”胭脂紅喃喃道,“他還跟我說,若是哪天真英年早逝了,要我將他葬在這裏,再種上一棵橘子樹。如果發芽了,那就是他將一切還給了這片土地。如果沒發芽,就是這片土地不願意再接納他已經肮髒的靈魂。”


    我沒有回應,隻是跟著大家一起跪在地上,向甄白書的亡魂叩拜了幾次。


    胭脂紅一直都坐在那片土地上不說話,我們也沒打擾。就是在湖泊邊上等著。


    然而,她卻躺在那片土地上睡著了。我們幾個男人就坐著吸煙等待,在這山裏不眠不休,閑坐了一夜。


    等第二天清晨,胭脂紅終於說要回去了。我們坐在商務車上回到市裏,已經是中午時分了。胭脂紅問我要不要吃飯,我說可以吃一點。她就將我帶去了張愛秋的家,說就在這吃,張愛秋有點話想跟我講。


    我知道這一刻肯定會來,心裏也沒覺得緊張。等進了別墅,就嗅到裏邊有飯菜的味道,而且碗筷都已經擺好了,看來胭脂紅之前已經給張愛秋打過招呼。


    原本硬朗的張愛秋在這幾天仿佛老了十歲,他原本是坐在沙發上的,見到我們進來後。他艱難地拄著拐杖,走到飯桌旁坐下,讓我也坐下吃飯。


    “白書已經走了……”張愛秋明顯沒有吃飯的欲望,他將米飯推到一邊,輕聲對我說道,“他的幾個產業,都給了自己的兄弟,我信得過,讓他們打理也行。不過還有一家金融,他給你了。”


    我點頭道:“是的。”


    張愛秋苦笑道:“我知道你有點能耐,他既然看得上你,那我也看得上你。以後在這生意上要是有什麽問題,就打電話給我。”


    說話的同時,張愛秋遞出了一張名片給我。我收起名片揣進兜裏,此時胭脂紅的興致不高,就是坐在飯桌上一言不發。


    “紅兒……”張愛秋歎了口氣,輕聲說道,“你還在氣我?”


    胭脂紅搖頭道:“我沒氣你,白書也沒怨你,但我就是想殺了你。你別跟我提這件事,我怕我控製不住把你的腦袋割下來。”


    張愛秋似乎沒覺得意外,他繼續說道:“白書沒給你留產業,應該是想你來當代理人,負責他所有的產業。以後總是要打招呼的,我今天就不多說什麽了,你好好做,錢不是問題的。”


    “哦。”


    胭脂紅平淡地應了一聲,而我一言不發地吃著飯。這時候兩邊的心情都很糟糕,我如果說得多了,也隻是給自己惹來麻煩。


    等吃過飯後,胭脂紅開車帶我去了甄白書贈給我的金融小額貸款公司。


    這家金融公司並不算大,隻有寫字樓的半層,許多人在裏邊忙著工作。胭脂紅領著我走在前邊,平靜道:“這裏一共三個負責人,你是最大負責人,有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們的規矩很簡單,借出去的錢,按半個月百分之三十的利息算。如果客戶拖延,按信用來定。信用好的繼續拖延,利息每天照算。信用不好的哪怕打斷腿挖出眼珠也要把錢給收回來。到時候錢拿不回來別來求我,白書將這公司送給你,已經是你的福分,弄不好就還給我。”


    我點頭道:“我會弄好。”


    “我現在去通知其他兩位股東……”胭脂紅冷聲道,“讓他們過來開個會,就當認識你。你自己的第一次登場,怎麽把握自己來,我不會給你幫忙。”


    說罷,胭脂紅直接走進了一個辦公室,我則是就在會議室的前麵站著。


    會議室門口,放有員工的證件牌。而放在第一位的,就是董事長甄白書。


    我看著證件牌裏一臉笑容的甄白書,輕聲呢喃:“你給我的,我記住了。你留下來的,我也會幫你保護。走好,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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