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珺從容淡定的表情, 終於浮上一絲崩裂,繼而自嘲般輕笑了笑道:“你說得對,一切都是我的錯,所以……我會盡量去彌補這個錯誤。”


    采薇道:“二少,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你殺了謝煊又能如何?你做的那些事如今眾人皆知,總統登基後, 為了民意, 他不可能再重用你, 鳥盡弓藏,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況且,複辟倒行逆施,終不會長久。你很快就會知道自己站錯了隊伍。”


    謝珺不以為意地笑道:“我當然知道複辟不能長久, 如今南方各地將領已經準備起義, 遲早要打起來。”


    采薇皺眉道:“既然你知道, 為什麽還要聽令暗殺蔡將軍他們?”


    謝珺看著她,默了片刻, 淡笑道:“事已至此, 我也不用再隱瞞你。如今這局勢,複辟必然就是場鬧劇。對我來說, 暗殺蔡將軍是為了給複辟的失敗再添一把火, 讓總統更失民意,加速他的倒台。而他一倒,短時期內根本找不出一個足以服眾的繼任者, 地方的將領誰都不會再聽命於誰,誰都有機會逐鹿,包括我。至於沒有軍隊的革命黨,完全不值一提。”


    采薇大驚,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原來他的野心,從來不是當一個被重用的心腹,而是擁兵自重稱霸一方,甚至更大。但旋即想到他一直走私鴉片,也就不足為奇了,想必是為了籌措軍資養兵打仗。


    驚愕之後,她又笑了:“二少,我知道你有本事,不過要做亂世梟雄,可能沒那麽容易。”


    謝珺笑道:“從十幾歲開始,我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不歸路,能一步步走到現在,我已經很慶幸,所以做好了隨時可能喪命的準備。”


    采薇看著眼前不疾不徐說著這話的男人,這忽然想起他說過的,他十三歲前,原本在田莊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理想也不過是認真讀書考個功名。


    而逐漸膨脹的野心和欲望,終於是讓這個人徹底喪失了本心。


    她搖搖頭,道:“你會後悔的。”


    謝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這輩子隻後悔一件事,那就是當初弄錯了你的身份。不過也不重要了,我如今無非是兩條路,要麽成功要麽失敗。若是有幸成功,我必然會去彌補這個錯誤,光明正大娶你進門。”


    采薇聽他堂而皇之地說出這話,心驚之餘,又不免哭笑不得,本想說“不管你成不成功,我都不會嫁給你”,但想了想還是隻言簡意賅淡淡道了句:“你不會成功的。”


    謝珺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溫文爾雅朝她抱拳行了個禮:“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采薇暗暗舒了口氣,待他轉身,自己也回身繼續往芳華苑走。剛剛走到月洞門邊,江鶴年追了過來,拉著他,不太放心地問道:“二少同你說了什麽?”


    采薇搖頭:“隨便說了幾句。”


    江鶴年歎道:“想到這樣溫潤如玉的才俊公子,竟然殺了那麽多人,連親爹親哥都不放過,我這心裏就發毛。偏偏礙於他在上海的勢力,也不好貿然和他斷了關係,還得在他麵前說謝三的不是。”


    采薇道:“爸爸沒事的,你做得很對。咱們做買賣的家庭,本來就不該摻和太多時政的東西,明哲保身就好。”


    江鶴年皺眉若有所思,道:“我總覺得謝珺對你不安好心,而且還可能拿你要挾季明。不過他如今處境艱難,不敢明目張膽對你如何,隻可能背後做點小動作,不管怎樣,你最近還是不要隨便出門。”


    采薇心說江老爺看得還聽明白,笑著點頭:“嗯,我明白。”


    江鶴年又問:“對了,謝三那邊怎麽樣了?你們這樣也不是辦法。”


    采薇道:“霍督軍和他是一條戰線的,他在南京很安全。等我在家裏陪爸爸住一段時日,他會安排我再回南京。”


    “行吧!”江鶴年有點悻悻地揮揮手,“本來想罵他幾句,但想他原本他也是個好兒郎,隻是生在這樣的家庭,有一個這樣的兄長,年紀輕輕就經曆這麽多,我也不忍苛責,人平平安安活著就好。”


    采薇笑:“他還讓我在您麵前美言幾句呢,看來是不用了。”說著,目光不經意落在父親斑白的雙鬢,似乎比起自己離開時,又蒼老了一些,明明他也不過是年過半百的人。


    她曾經沒有父親,做了江家五小姐這麽久,終於體會到了完整的父愛,然而自己卻沒能回報這樣的愛。想到這裏,她胸口一酸,道:“爸爸,如今大哥已經能獨當一麵,二姐在美國一切順利,青竹也懂事了不少,洵美和夢鬆整天樂嗬嗬的,你以後少操點心,保重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江鶴年笑道:“爸爸老咯,如今是想操心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看到你們都長大了,我還是挺欣慰的。”說著拍拍她的手臂,“去休息吧,別累著了。”


    因為擔心謝珺的黑手,采薇自然是不敢獨自出門,回來幾天,也就幾兄妹一塊去杏花樓之類的餐館吃頓飯。她倒也沒什麽出門的渴望,在她去南京前,工廠囤積的棉花已經陸續紡成紗線賣出,不到兩年,給她賺了幾十萬。銀洋價值隨著政局起伏,遠不如外鈔安全,她的錢大部分換成了英鎊美鈔存在幾大外資銀行。這些錢她打算用來資助謝煊和霍督軍的,還沒來得及拿出來。


    也不知什麽原因,這次回來後,她忽然沒了之前那種鬥誌昂揚,莫名被一股沒有來由的不安和無力感所席卷。


    這種感覺很不好,她試圖擺脫,但終究徒勞。


    就這麽過了五六天,這晚上,像往常一樣,采薇和江太太並兩個姨太太說了會兒話,便回了房內睡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覺醒來,迷迷糊糊間隻知道萬籟俱寂,應該是夜已深。


    她翻了個身正要繼續睡,忽然一具溫熱的身體湊上來,將她攬進臂彎中。


    因為這氣息太熟悉,哪怕她腦子還不甚清晰,也幾乎瞬間就反應過來,然後整個人就徹底清醒過來,猛地睜開眼睛,看向眼前那沉沉的輪廓。


    “你怎麽來了?”


    謝煊摸索著在她唇上啄了下,輕笑道:“我說了來上海先找你的。到處都是謝珺的人,我隻能晚上偷偷摸摸來。”


    所以又是翻牆?還真是輕車熟路。


    采薇坐起身,問:“你來護送蔡將軍他們?”


    謝煊點頭:“咱們小聲點,別驚醒其他人,免得讓謝珺知道我回上海了。”


    采薇壓低聲音道:“他們什麽時候走?”


    謝煊:“明天的船。”


    “護送的計劃已經定好了嗎?”


    謝煊道:“定好了。”


    采薇問:“能給我說說嗎?你明天要做些什麽?”


    謝煊將她抱在懷中,笑著好整以暇道:“明天有三艘客輪從三個不同碼頭出發,一艘去日本,一艘去英國,一艘去香港。為了掩人耳目,我們明天會分三路,兩路為假,一路為真,我負責其中一路的安全。”


    采薇道:“所以你負責那路真的?”


    謝煊點頭:“我必須親自把蔡將軍他們安全送上船才放心。”他知道她擔心他,故意用輕鬆的語氣道,“你放心,既然是掩人耳目,真的這路路線肯定是最不起眼的。三艘輪船三個碼頭,兩個是英資,在租界範圍,剩下一個是咱們招商局的閘北碼頭。謝珺一直對租界這邊嚴防死守,不會想到蔡將軍坐的是招商局的船,在那邊設防必定不會太嚴格。”


    采薇聽這計劃似乎挺靠譜,稍稍安心:“那你送人上了船,自己趕緊離開。”


    謝煊嗯了一聲:“有接應的貨船,等輪船離港,我就坐船離開,絕不會在上海多停留,過兩天再來接你。”


    采薇道:“我這邊不用擔心,在家裏還是挺安全的。”


    “我明白。”


    說完這句,兩人一時都陷入沉默。也許黑暗擴大了這樣的靜默,彼此的心跳聲便清晰起來。謝煊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你別害怕,我不會有事的。”


    可他知道,這樣的安慰其實沒什麽意義,他再次讓自己的妻子陷入恐懼和不安。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一個糟糕的丈夫。


    采薇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這幾日來的不安情緒,此刻在黑暗中突然暴漲,她幾乎要很用力,才能掩飾住。


    “我等你回來。”她啞聲道。


    謝煊鬆開握著她的手,在黑暗中捧起她的臉,喉嚨有些發緊:“采薇,對不起,我不是個好丈夫,你本不該跟我過這樣的日子。等這一切都結束,我們去香港或者英國,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我不過是個普通人,沒那麽偉大,也沒那麽大本事,做不了救國救民的英雄,能夠和你安穩過完下半生,就足夠了。”


    采薇握住他的手,也不知為何,眼淚忽然止不住落下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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