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南京是六朝古都, 前清江寧府為三省總督駐地,民初一度被定為首都,此後兩江巡閱使使署也設在這裏,但繁華程度和十裏洋場的上海卻還是有著天壤之別。


    到了夜晚, 這座江南名城,便安寧寂靜下來。


    謝宅離督軍府不遠,坐黃包車不過半個鍾頭。這幾日, 采薇跟著謝煊幾乎把南京城轉了個遍, 自是不算陌生。


    車夫拉了沒多久, 她便覺察路線不對,奇怪問身旁的謝煊:“你帶我去哪裏?”


    謝煊道:“時間還早,我帶你去夜遊秦淮河。”


    如今是秋高氣爽的季節,今晚月朗星稀, 是夜遊的好日子。


    “哦——”采薇拉長聲音, 斜著眼睛瞧他。


    謝煊眉頭一挑, 歪頭看向身旁月色下女孩笑盈盈的臉:“你這是什麽反應?”


    采薇故意清了清嗓子:“我就是忽然想起了秦淮八豔的故事。”


    謝煊失笑:“所以呢?”


    采薇戲謔問:“不知道秦淮河畔有沒有謝三公子的紅顏知己?”


    謝煊在她頭頂揉了一把,一本正經道:“謝某如今一介落魄武夫, 紅顏知己是不敢想, 承蒙謝太太不離不棄,才不至孤苦伶仃。”


    采薇被他這可憐巴巴的語氣逗樂, 戲謔道:“以前上海灘小報經常寫謝三公子乃上海公子之首, 憑一張皮相,便能引得名媛千金趨之若鶩。如今就算落魄,也不怕沒有女子垂憐吧。”


    謝煊故作悵然般歎了口氣:“謝太太此言差矣, 世人多嫌貧愛富,趨炎附勢,女子也不例外,像謝太太這樣的難得一遇,我謝煊也算是三生有幸。所以就算有其他女子,我也看不上眼。”


    采薇掐他一把,笑道:“算你識相。”說罷,又想起什麽似的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離婚啟示是登了報的,如今算不算夫妻還得另說。”


    謝煊不以為然道:“未經過我這個當事人同意的離婚,自是不作數。再說了——”他伸手攬住她的肩膀,“人在我身邊,那就是我的人。”


    采薇被他逗笑。


    車夫在夫子廟旁停下車,謝煊拉著采薇下碼頭,朝一艘停在水上的船招招手。這船應該是他早就訂好的,那坐在烏篷中的船夫見到來人,飛快起身走到船頭,招呼兩人上船:“謝公子,您來了!”


    謝煊點點頭,牽著采薇上船,走到船尾的甲板坐下。


    這是一條不大不小的烏篷船,站在船頭的船夫把竹篙在岸邊一撐,船隻便晃晃悠悠駛離岸邊。


    這個時代的秦淮河雖然也是金陵城中最繁華熱鬧的地帶,卻跟百年後大的都市不相同,兩邊俱是黑瓦白牆的江南宅子,看過去是溫婉的水鄉風格,


    從夫子廟順流而下,河道兩旁,一邊曾是江南貢院,數不清的才俊從這裏啟程;一邊則是舊院珠市,秦淮美女自此揚名。一河相隔,數百年來,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淹沒在這潺潺流水之中。


    清末廢了科舉之後,江南貢院隨之荒廢,但另一側的珠市仍舊熱鬧繁華。掛在屋簷的紅色燈籠,映照在波光瀲灩的水麵,琴聲小調幽幽傳來。


    采薇看著這帶著曆史痕跡的景致,一時有些恍然。


    謝煊不知從哪裏拿了塊毯子,鋪在船甲板上,自己在一側慢吞吞躺下,然後拍拍毯子朝采薇示意。


    本來靠坐在船舷的采薇見狀,笑了笑,從善如流躺在毯子上,謝煊適時伸出一隻手臂,恰好枕在她脖頸下,順勢一攬,便讓人靠在了自己懷中。


    今晚天空晴朗澄淨,即使是半月,那月光也格外明朗,以至隻看得到幾顆星子在天河閃耀。


    清風拂過,采薇看著月空,聽著河畔的秦淮小調,漸漸沉醉其中。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身側的男人。


    卻見夜色下的謝煊,神色恍惚,似是有些低落。


    采薇問:“怎麽了?”


    謝煊搖搖頭。


    采薇想他短短幾月,經曆如此這般人生變故,雖然他比常人心誌堅強,但那打擊想必也如同滅頂,創痛一時半會兒難以愈合。現下河畔琴音繚繞,如訴如泣,隻怕是勾起了傷心事。


    她趴在他身旁,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都會過去的。”


    謝煊愣了下,握住她的手,攥在掌心,輕笑了笑:“我沒事,隻是忽然有點感歎。”


    “感歎什麽?”


    謝煊道:“幼時我父親做江蘇總兵,駐江寧府,那時科舉還沒廢除,每期鄉試,數萬學子從各地趕來,匯集於此。三年一次的盛況,可謂熱鬧至極。再往前推一百多年,康乾盛世,四方來賀,八方來朝。誰料到,不過短短百年,咱們國家就落敗至此。後來興洋務、變法,都沒能救國。太平天國、義和拳也都隻讓百姓更加生靈塗炭。再後來大清沒了,到了民國,本以為看到了希望,但眼下這一鬧,隻怕又得打仗。”他頓了頓,又才繼續,“然而阻止了複辟又能如何?各地擁有兵權的督軍,像我二哥那樣野心勃勃的人不在少數,隻怕袁一倒,群雄就得逐鹿。又不知亂到何時,更不要說虎視眈眈的東洋西洋。不知這世道什麽時候才能變好?”


    他遭遇如此變故,卻還想著這些,采薇不免動容。她想了想道:“會有那一天的。”


    “是嗎?”謝煊笑,“那得多久?”


    采薇笑道:“就如你說的,百年前是盛世,頂多一百年,又是一個輪回。”


    謝煊道:“那倒也是還好,隻可惜我這一世是沒機會看到了。”


    采薇默了片刻,趴在他胸口,笑道:“我在夢裏見過,你要不要聽我講?”


    謝煊點頭,饒有興趣道:“好啊。”


    “那時候,公路通達,汽車早已普及,進入千家萬戶,成為百姓的代步工具。鐵路通全國,火車速度能達幾百公裏,從南京道北京也不過幾個鍾頭。飛機也不是現在那小小的飛機,能乘坐幾百人,很多城市都有客運機場,每天搭載乘客飛往國內各地和全球各國。像上海南京這樣的大城市,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幾十層高的那種。那時候的電話不用電線,可以隨身攜帶,還能用電話看電影聽歌。最重要是,男女同校,女子可以和男子接受相同的教育,從事相同的工作。”


    謝煊靜靜聽著,嘴角不自覺彎起一個弧度。


    采薇看他要笑不笑的模樣,道:“你不信麽?”


    謝煊道:“雖然這輩子沒機會看到你的夢想成真,但我相信你的夢。”他頓了頓,重重舒了口氣,“而且這輩子看不到也沒關係,下輩子總會看到。”


    采薇抿抿唇道:“其實也不一定要等百年,七八十年應該就夠了。你努努力活得長久一些,這輩子還是能看到的。”


    謝煊沉默下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淡聲道:“我出身名門,天資尚可,少時也曾滿懷抱負,總覺得這一生,必定會做出一番功績。可如今我已明白,在生死麵前,眾生平等。達官貴人也好,平頭百姓也罷,在這亂世中,命都如草芥一般。我在軍中這麽多年,見過太多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的將士,他們哪個不跟我一樣,準備摩拳擦掌做一番事業。而我父親我大哥大嫂,他們又何嚐不是富貴出身?到頭來都是逃不過橫死。”


    采薇知道他要說什麽,關於生死,她想過很多次,但這是第一回兩個人正兒八經地談起。


    謝煊道:“采薇,你要明白,我並不特殊。此前僥幸逃過幾次,但人不可能一直這麽幸運。我穿著戎裝,拿著槍,就算謝珺殺不死我,我也可能會死在別處。實際上……我已經做好了隨時喪命的準備。”他喉嚨一時有些發緊,喃喃繼續,“我不怕死……真的……我不怕死,隻是這輩子總還是有些遺憾。”


    采薇想下意識道“你不會死的”,可是話到嘴邊又梗住了。她不是老天爺,沒法掌控他的生死,更何況她甚至已經提前知曉他的命運。


    是這樣毫無意義的安慰話,到底沒能說出口。


    謝煊借著月光下,對上她那雙黑沉沉的眼睛,輕聲道:“從前我不屑兒女情長,娶你也是出於聯姻所需。當時想著婚後盡一個丈夫的本分就好。不曾想,這聯姻是老天爺將你送到了我身邊。可偏偏老天爺又不安好心,不讓我們好好過日子。”他頓了頓,“若是哪天,我真的喪命,你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我沒能好好待你,沒來得及和你生兒育女白頭偕老。以前我還總想著咱們要是有孩子,會長得什麽樣?但現在我卻無比慶幸我們沒有孩子,不用讓他遭受可能麵臨的痛苦。”


    說到這裏,他忽然自嘲地想,謝家……大概是要斷子絕孫了吧。


    采薇聽他絮絮叨叨說著這些話,如鯁在喉,又想起姨婆所說,眼眶不由得紅了一圈。


    她哽咽道:“謝煊,我們要個孩子吧。”


    “傻姑娘。”謝煊輕笑了笑,“若是過兩年,我還活著,局勢也安穩下來,你同我說這話,我定然高興至極。可如今,我要答應你,那就是害你。”


    采薇道點頭:“嗯,那我過兩年再說。”


    謝煊將她抱進懷中:“若是我真的死了,你要好好活著。如今已經是民國,你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子,不興那烈女牌坊。爸爸疼愛你,以江家的財力,定然能讓你再嫁個好人家。到時候你別再找我這樣的人,找個性子溫和的書生就好,安安穩穩過完下半生。”


    采薇默了片刻道:“你說這世道人如草芥,你隨時可能會死。可我也不過是螻蟻,興許你還沒死,我就先死了,到時候你也要好好過日子。”


    謝煊笑:“行。”說著又道,“不過現在咱們都還好好的,就得歡歡喜喜過好每一天,不能像之前那樣浪費了。”


    采薇也笑:“那是自然。”


    作者有話要說:  收尾工作還沒完成,今天先放三更,接下來幾天陸續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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