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雪佛蘭停在沁園大門口, 親自開車的謝珺,下車走到副駕駛座,紳士地替采薇打開車門。


    這一路從碼頭回來,采薇一言未發, 臉色也蒼白得厲害,到了這會兒才稍稍回過神。她從車上下來,朝人勉強一笑:“今日多謝二哥了。”


    謝珺麵露擔憂之色, 道:“我不曉得你在船艙, 不然也不會貿然開槍, 嚇到你了。”


    采薇搖頭:“二哥殺了龍正翔,也算是為民除害,我並未被嚇到。”頓了頓,又道, “隻是不想, 季明會跟那種人沆瀣一氣。”


    其實若隻是為了替柳如煙恢複自由身, 放了龍正翔那兩船鴉片也罷,可謝煊分明是有打算跟著龍正翔蹚私賣鴉片這趟渾水。以至於她到現在都有些不可置信, 是她以前看錯了他, 還是他原本就是這種利欲熏心之人?


    謝珺眉頭歎了口氣道:“是我沒看好三弟,差點讓他犯下大錯。弟妹你放心, 我定然會讓他給出一個交代。”


    采薇自嘲一笑:“二哥這弟妹我還不知道會當多久, 我看二哥以後也不用叫我弟妹了。”


    謝珺柔聲道:“不管你和老三如何?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我的家人。”


    采薇微微一愣,繼而又搖頭失笑, 想了想道:“二哥要不要進去喝杯茶?”


    謝珺道:“不了,龍正翔這一死,不是小事,我得回去處理。”


    采薇點頭:“那您忙著,有空來家裏喝茶。”


    “好。”謝珺看著她,輕笑著點頭,“那我先走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目送著他的車子離開,采薇才招呼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四喜進門。


    提著大包小包的四喜,默不作聲地跟她進了沁園大門,終於是咬咬唇忍不住義憤填膺道:“沒想到姑爺是這種人,您這才進門多久,他外麵就有人了,還是龍正翔那個六姨太。”


    采薇擺擺手,說:“小聲些,別讓人聽見了。”


    四喜趕緊放低聲音:“小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才搬回江家。”


    采薇輕描淡寫道:“反正已經搬回來,他做什麽跟我沒關係,以後別提他了。”


    “那怎麽能沒關係呢?”四喜急道,“要不是因為你是謝家三少奶奶,咱們今日能被綁走?”


    采薇沉吟了片刻,忽然轉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怎……怎麽了?”四喜對上她那雙沉沉的眸子,一時不明所以。


    采薇道:“龍正翔為了討好謝三,連最寵愛的姨太太都能上供,你不覺得他綁我不太合乎情理嗎?”


    四喜眨巴了幾下眼睛,不確定道:“因為龍正翔想先禮後兵?若是姑爺不要他那個六姨太,再用小姐您做威脅?”


    當時王翦抓他時,也是這麽個意思。她若有所思點頭:“理論上是這麽回事兒。但先禮後兵,那也得有這個兵才行。”


    龍正翔雖然在上海灘算是條地頭蛇,但比起謝家,那根本就是隻隨手能捏死的螞蟻,他除非是要鬧個魚死網破,不想活了才會這麽幹。但走私鴉片無非是圖利,除非是被逼絕路,否則一上來就來這麽一出,怎麽想都不太合乎常理。


    四喜抓抓腦勺,道:“那龍正翔在上海灘囂張跋扈慣了,估摸著想給姑爺一個下馬威呢,活該他被二少一槍崩了。”說著又不禁感歎,“平日裏看二少溫文爾雅的,像個書生一般,沒想到他還親手殺人,而且這麽殺伐決斷。”


    采薇道:“凡事不能看表麵,二少不到三十歲就做到上海鎮守使,自然不可能真的是什麽良善之人。”


    “也對。”


    龍正翔的死訊當日便傳遍上海灘大街小巷,少了這麽個囂張跋扈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無論是青幫其他幾個老板,還是上海灘的小老百姓,無不覺得大快人心。


    江鶴年也高興得很,當晚回來交代廚房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從酒窖裏拿出舍不得喝的陳釀,喝了個大醉酩酊。這事不僅江鶴年高興,整個沁園都跟過節似的,隻差放幾響炮竹慶祝。


    相對於沁園的喜氣洋洋,閘北的鎮守使署則是另一番氣氛。


    使署的辦公室裏,兄弟二人隔桌而立,旁邊站著兩個參謀和副官。


    謝珺手掌狠狠拍在桌麵,麵色冷厲地看著對麵的人,道:“三弟,龍正翔這事兒你怎麽跟我解釋?為什麽查到他的販賣私煙,不馬上上報給我?”


    謝煊麵色沉靜地看著他,淡聲回道:“我想先查查怎麽回事,等有結果再上報。”


    謝珺冷笑一聲:“所以你調查的結果就是,用兩船鴉片跟他換女人,然後還想分一杯羹?”


    謝煊沉默不言,在旁人看來,這大概就是默認。


    謝珺揮揮手讓屋內的其他人出去,等隻剩兩人後,深呼吸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幸而我發現得及時,不然等到鑄成大錯,我們謝家怎麽跟總統交代,怎麽跟上海的老百姓交代?父親讓我看著你,我沒看住的話,我又怎麽跟他交代?”


    他眉頭微微蹙著,看著他的目光,嚴厲中帶著一點屬於兄長的慈愛和憂心,跟從前沒有任何不同。


    謝煊點點頭道:“這次確實是我一時鬼迷心竅,龍正翔說給柳姑娘自由,我腦子一熱便答應了他。”


    謝珺道:“你怎麽就不長記性,當年也是為了這個女人差點毀了自己。”


    謝煊說:“我是見她身世實在可憐。”


    謝珺看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你要真喜歡她,我也不反對,不過這樣身份的女人肯定是進不了門的,你養在外麵便是。至於弟妹那裏,你自己好好處理,不要鬧得太僵。總統剛剛舉行了祀天禮,父親也參加了,這意味這什麽,你我都懂,江家的財力支持很重要。”


    “我明白。”


    謝珺點點頭,又在他肩膀上親昵地拍拍,道:“以後有什麽事,及時報告給我。我隻有你這一個弟弟,不能讓你再出一點差池。”


    謝煊的目光從自己肩上那隻手劃過,輕聲道:“讓二哥擔心了。”


    謝珺笑了笑,收回手:“行了,出去忙你的事吧。”


    謝煊點頭,不動聲色地在他臉上掃了眼,轉身出門。站在門邊的阿誠見他出來,朝他點點頭,推門而入。


    謝煊蹙眉看了眼闔上的門,麵無表情離開。


    “怎麽樣了?”謝珺在桌後的大班椅坐下,拿起一支筆夾在指間轉了兩圈,淡聲問。


    阿誠回道:“龍正翔那邊已經處理好,但是兄弟們沿著蘇州河找了一圈,沒發現王翦。”


    謝珺道:“水裏沒有,必然就是還活著。再多派些人手去找,絕不能讓他活著被三少找到。”


    “收到。”


    等在樓下車旁的陳青山,見到自家老大下來,趕緊走上前道:“現在署裏都傳你為了個女人和龍正翔私下交易,真是氣死了我。”


    謝煊淡淡道:“無妨,讓他們誤會。”


    “不是……”見他拉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座,陳青山也趕緊上車,邊點火邊道,“咱們這可是為了查龍正翔背後的大人物。”


    謝煊拿出一根煙,含在唇上點,然後晃了晃火柴,將火苗晃滅,微微眯著眼睛道:“不用查了,我已經知道是誰。”


    “啊?”陳青山驚愕地看他一眼,“誰啊?”


    謝煊沉默片刻:“等把王翦找出來,就知道了。”


    “王翦?”


    “今天在船上不是有個人跳水麽?沒猜錯的話就是王翦。他舅舅這一死,要他命的人估計不少,咱們得趕緊找到人。不要他命的人隻有我,他自然會什麽都招出來。”


    陳青山其實還有點雲裏霧裏,不過見他神色嚴肅冷厲,也沒多問,隻照著他的吩咐去做事。過了片刻,他又想到什麽似的,看了眼副駕駛座上蹙眉抽煙的男人,試探開口:“少奶奶那邊怎麽辦?龍正翔也真是缺德,竟然把她給綁在船艙裏,全程聽著你們的對話。還有……你真打算收了那個柳如煙?”說到這裏,他聲音低了下去,變成了沒底氣的小聲嘀咕,“若是我有少奶奶那樣的媳婦,天仙放我跟前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謝煊涼颼颼地斜睨向他。


    陳青山對上他的目光,撇撇嘴,默了片刻,忽然又像是豁出去一樣,劈裏啪啦大聲道:“當初你困在安徽,派我運送彈藥,若不是三少奶奶,那批救命的彈藥怎麽可能運到你手上?別說是我這條小命,你能不能逃過一劫還是個未知數。要不是她你能打勝仗?能升職?這才回來多久,見到個老情人兒,轉頭魂兒就被勾走了。不是我說你三少,你這做法比陳世美還不如……”


    “青山!”謝煊淡聲打斷他。


    “啊?”陳青山一串還沒說完的話噎在口中。


    “你覺得我是陳世美那種人嗎?”


    陳青山說:“當然不覺得,但是……”


    “那就沒什麽但是。”謝煊將手擱在打開的車邊,撣了撣煙灰,輕描淡寫道,“我要真對小月仙有男女之情,不用等呈毓貝勒搶人,我肯定早就收了她。”


    陳青山道:“我也知道你對小月仙沒那種心思,但你這段時間對她的態度,為她的事,讓我也摸不清到底怎麽回事了?”他頓了頓,又問,“那你心裏是有三少奶奶的吧?”


    謝煊輕笑一聲:“不然呢?”


    陳青山重重鬆了口氣,又道:“那你現在怎麽辦?她肯定是誤會你了。”


    謝煊沉默片刻,闔上眼睛低聲道:“有人想讓她誤會,那就讓她誤會罷。謝家如今一團糟心事,她回了江家也好。”


    陳青山歪頭悄咪咪瞅他。


    “好好開車。”


    “哦。”


    采薇在一開始的憤怒難過和失望之後,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自己和謝煊這事兒。其實說白了,也就是相當於自己遇到一個出軌渣男,談了一場失敗的戀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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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戀是大事麽?當算不上,或者說隻在短暫的時間裏,可以算做大事,在整個人生維度裏,一場失戀那絕對不是什麽大事兒。


    不得不說,江五小姐是很容易自我說服的那類人,沒過幾天,心情就恢複了大半。


    謝司令回來後,謝煊來過沁園一次,要接媳婦兒回謝家過年,不僅沒見到采薇,還在江家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隻差被趕出門。


    於是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個新年,采薇仍舊是在江家過的。不過跟去年不同的是,青竹寫信說假期短暫課業繁重,留在了日本,沒有回來過年。


    雖然還挺想念自己這便宜哥哥的,但采薇又覺得這家夥回來,若是看到自己和謝煊鬧僵,估摸著又要弄出什麽幺蛾子,不回來倒也清靜。


    到了大年初三,早上剛剛吃過早餐,便有傭人從前院兒跑到芳華苑報信,說姑爺上門拜年來了。


    采薇是一點不想跟謝煊打照麵,聞言趕緊拉著四喜從後門出了門。在外麵晃到下午才慢悠悠回家。


    開門的傭人,見到她,麵露難色,吞吞吐吐。


    “趙媽,您這是怎麽了?”


    趙媽退開一步,讓她和四喜進門,采薇跨進門檻一看,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大門內,大喇喇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謝煊,另一個則是他的跟班陳青山。


    趙媽道:“姑爺知道你出去了,就說在門口等你回來。”


    謝煊今日穿著竹布衫,看起來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貴公子,但杵在門口這行徑分明就是無賴。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采薇在家裏沒說過和他發生過什麽,但他和柳如煙那點事,各種各樣的版本早傳得滿城沸沸揚揚,甚至有草台班子還編了本子演了這一出。是以江家姑爺和龍正翔姨太太搞破鞋這事兒在沁園也是人盡皆知。


    估摸著他今天來拜年,又是受了冷遇,不好意思賴在房裏,自己搬了椅子在天寒地凍的室外等著。


    看到她進來,謝煊抬起頭起身,雲淡風輕開口:“回來了?”


    語氣雖然聽著平淡,但看向她的那雙狹長黑眸,閃著灼灼的光,像是有兩團熱烈的火,壓抑不住要躥上來。


    采薇卻是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哂笑道:“謝三公子這是做什麽?這丘八風灑到咱們江家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待我醞釀醞釀,過兩天開始加更,讓太姥爺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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