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吃過飯, 采薇和謝煊便去了配樓看婉清。


    婉清今日精神好了許多,人也是清明的,隻是瘦削憔悴的麵容,依舊讓人看得膽戰心驚。見到兩人進來, 她笑著先開了口:“昨日讓你們看笑話了,沒嚇著你們吧?”


    采薇上前在沙發坐下:“大嫂,沒事的, 你這就是在家悶出的毛病, 待會兒我去工廠, 你帶著眉眉跟我一塊去轉轉,看看有什麽感興趣的,你也可以去做。這女人在家裏待久了,容易胡思亂想, 沒病也得悶出病的。”


    婉清麵露踟躕:“但是……父親向來是不允許咱們家女人拋頭露麵的。我到底跟弟妹你不一樣。”


    她明白的很, 采薇能出去, 到底還是因為娘家有底氣,而她不過一個寡婦, 家裏早已沒落, 如今隻能依附著謝家度日,哪裏敢做這種事?


    采薇看了眼謝煊, 謝煊會意, 道:“大嫂不用擔心,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女性們從後宅走出去工作, 再正常不過。父親雖然是個老古板,但也在慢慢接受新思想,不然怎麽可能讓采薇出去親自打理工廠。你現在這個樣子他也擔心,若是知道你願意出去,肯定也挺高興的。”


    婉清看了看身旁的女兒,因為她這個做母親的精神越來越不好,也沒辦法親自再帶她,這段時日不是交給傭人就是瑩瑩和玉嫣幫忙看著,小姑娘也不像之前那麽活潑開朗了。


    她猶豫了片刻,點頭:“好,那我就跟弟妹出去看看。”


    謝煊又說:“我去一趟鬆江使署,若是回來得早,晚上我們再去看戲。”


    采薇點頭:“好,你去忙自己的事,不用管我們。”


    謝煊失笑,伸手在她額頭點了下:“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走遠點。”


    采薇似嬌似嗔瞪他一眼,道:“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一旁的婉清看著兩人鬥嘴,不由得輕笑了笑。采薇見她這模樣,暗暗舒了口氣。


    又是大半個月沒來工廠,好在幾個經理都在江家做了十來年,她臨行前交代的事,都有條不紊地完成了。


    婉清第一次來這種工廠,跟眉眉一樣充滿了新奇,看到采薇跟經理談論紗線棉花價格這些生意經,聽得雲裏霧裏,又覺得好奇妙,原來女子也可以做這些事。


    張經理說:“五小姐您之前說得沒錯,如今歐洲那邊在打仗,洋貨減少了許多。紗線這兩個月漲得飛快,國內的工廠都忙著搶棉花,棉花價格也是水漲船高,得幸好咱們之前囤了那麽多貨。工廠新添的紗機日夜趕工,現在生產的紗線已經囤了不少,很多布廠都在問咱們要貨,你看現在價格這麽好,要不要開始加大出貨量?”


    采薇搖搖頭:“不著急,先別接新單子,暫時還是按著以前的量走貨,等到價格再上漲百分之十,咱們開始一點一點加大出貨量。”


    原先采薇讓他收購棉花的時候,張經理還有些忐忑,但這幾個月,他是看著紗線和棉花價格因為歐洲的戰爭,一點一點漲上來的,對這位年少的五小姐,算是徹底心服口服,聽她這麽說,點頭:“好嘞,那我就繼續按之前的出貨量走貨。”說著,他將賬簿翻開,放在采薇麵前,“五小姐,這是這個月的賬目,因為棉紗價格漲了一成,而咱們是在打仗前收購的棉花,當時收購量大,成本比早前還略低一些,這樣一算,我們利潤多了一成不止。”


    采薇掃了一眼道:“這段時間你辛苦了,將多出來的利潤,拿出一半當加班工資。”


    張經理道:“工人加班都是有薪水的。”


    采薇道:“我看過了,加班的時薪還比不上正常時薪,這怎麽提得起工人的幹勁?尤其是夜班的工人。”這個時代的資本家,真的是賺的工人血汗錢,難怪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罷工。


    張經理笑嗬嗬道:“五小姐真是個寬厚之人,我這就去辦。”


    采薇點頭:“行,你忙吧,我帶我大嫂去生產線逛逛。”


    出了辦公室,見婉清一直沒說話,看向她笑道:“怎麽了大嫂?是不是很無趣?”


    婉清搖頭道:“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本以為弟妹你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沒想到你懂得這麽多。”


    采薇道:“我父親開明,從小跟著他耳濡目染,生意上的事便學了一點。”


    婉清道:“你年紀這麽小,又是個女子,竟然能自己管理工廠,真是太厲害了。”


    采薇笑了笑說:“男人女人又有什麽區別?隻要你願意,也可以做很多事。”


    她領著人到了車間,轟隆隆的噪音頓時掩蓋了說話聲。紗機正如火如荼忙碌著,打著轉兒的白色紗錠在空中晃來晃去。


    工廠裏大部分是女工,在婉清看來,這些下層的女人,卻個個是那麽鮮活。


    因為噪音太大,采薇帶著母女倆走了一圈就出去了。


    到了門外,驟然安靜下來,她才笑著又開口道:“大嫂你看到工廠裏那些女工了嗎?他們每個月的薪水是五個大洋,雖然比不上那些洋行裏的職員,但比起做傭人做幫工要多上一兩個大洋,光是這份薪水就足以養活一家人。所以這些女工比男工做事更加認真細心,因為女人的工作機會太少,她們便格外珍惜。不過,這才是開始,現在有女工,以後洋行裏就會有女職員,大學裏有女教授,政府裏有女官員,還會有女富豪。”


    婉清靜靜聽著她說,麵上有驚愕,也有一絲無法掩藏的心馳神往。


    采薇繼續道:“以後咱們女人有名有姓,首先要做的是自己,不再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其實對講這些道理沒什麽興趣,但她知道婉清之所以精神崩潰,就是因為所依賴的東西接二連三崩塌,丈夫沒了,娘家也倒了,對於她這樣依附於家庭的菟絲花女子來說,無異於沒了精神支柱。所以她得給她找點能支撐她餘生的東西。


    果不其然,婉清那雙無神的眼睛,聽到她說這些,慢慢地重聚了些神采,隻是仍舊有點不確定道:“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我這身子也不能去紡紗,站兩個鍾頭恐怕就支撐不住。”


    采薇被她這話逗得噗嗤一笑:“大嫂你想什麽呢?”


    婉清反應過來,也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說:“你帶我看這些女工,不就是想告訴我,我也可以做自己的事,掙錢養活自己,不用依靠別人麽?可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你從小跟著江先生耳濡目染,懂得做生意,我卻是什麽都不會的。”


    采薇道:“凡事都可以學的,你讀過書識過字怎麽叫什麽都不會?你要是願意,可以跟著我一塊兒先學學——當然我也還在摸索中,咱們算是一塊學習。等時機成熟了,你看對什麽感興趣,再嚐試自己做點什麽,現在上海這麽繁華,還愁找不到合適的生意做麽?”頓了頓,又笑說,“世道雖然不安穩,但錢一定是個好東西,尤其是自己手中有錢,比什麽都重要。我工廠裏有幾個女工,以前在家裏,天天洗衣做飯伺候男人,還得不到一句好話,如今自己能掙錢養家,家裏地位頓時掉了個個兒,所以這些女人在工廠做事一個賽一個勤快。”


    婉清輕輕笑開:“我以前以為你非要出來做事,是因為娘家有錢有底氣,現在聽到你說這些,才明白不僅僅是因為娘家,而是你自己有底氣。就算你是平民之家出來的女孩兒,肯定也不會像我一樣整日待在後宅裏熬日子。也難怪你膽子大得敢跑去安徽找三弟,還機智地救了他。”


    采薇本是用這種方式開解她,被她這麽一通誇讚,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笑了笑道:“你就別誇我了,走!咱們去洋場逛逛,我去給眉眉買點新衣裳,然後咱們仨女人去吃西餐。”


    這一天下來,婉清的情緒果然開朗了許多,回到謝公館時,臉上還難得洋溢著淺笑。


    下車時,正要碰到謝珺的車從使署回來,見到兩人,他笑著打招呼:“大嫂和弟妹今日出去了麽?氣色好像好了不少。”


    婉清笑說:“采薇今日帶我去參觀了她的工廠,又帶我去洋場逛了逛,看到好多新鮮事物和摩登男女,真是久沒這麽開心了,眉眉也好開心的。”


    “是嗎?”謝珺溫和的目光落在采薇臉上,玩笑般道,“那以後大嫂多跟弟妹出去走走,免得在家裏悶壞了。”


    說完又想起什麽似的,從手中的公文袋裏拿出兩隻精致的小盒子,遞給兩人:“先前瑩瑩說想要法國香水,我讓一個朋友多帶了幾瓶,你們幾個女人一人一份,看喜不喜歡?”


    采薇大大方方接過盒子,放在鼻下聞了聞,笑眯眯道:“嗯,很好聞,謝謝二哥。”


    婉清也聞了聞,道:“多謝二弟。”


    謝珺笑說:“一家人不用客氣。”說著有低頭看向眉眉,從口袋中摸出一小盒糖果,揉了把她的頭頂,“眉眉,這是你喜歡的牛奶糖。”


    眉眉雙手接過來,語氣卻是怯生生的:“謝謝二叔。”


    謝珺笑道:“眉眉怎麽就是不跟二叔親,二叔好難過的。”


    眉眉躲在媽媽身後,眨眨眼睛沒說話


    婉清笑說:“你平常公務太忙,眉眉見你見得少,才沒那麽親近。”


    謝珺笑著點點頭:“也是。”


    幾個人正在大門內說著,一聲刺耳的汽笛響起,謝煊哐哐將車子開了進來,還故意快蹭到幾人才刹車。


    “聊什麽呢?”他從駕駛座探出頭,笑盈盈問,一臉的玩世不恭。


    采薇蹭蹭走上前,拍了她一巴掌:“你嚇唬人做什麽?眉眉還在呢,要真撞上了怎麽辦?”


    謝煊開門下車,親昵地捏了把她白皙的臉頰,笑道:“我還能沒一點分寸?膽兒不是挺的大麽,這點就嚇到了?”


    婉清看著兩人打情罵俏,笑著低聲道:“以前還擔心三弟這性子娶個什麽女子能降的住,現在看來是多慮了,這世間萬物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你說是不是二弟?”


    她邊說邊笑看向對麵的謝珺,卻看到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正當她微微一愣時,謝珺又恢複慣有的溫潤如玉,笑著對上她點頭道:“是啊,看到三弟這樣,我這個當哥哥的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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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煊自是聽到兩人的對話,攬著采薇走上前,朗聲笑道:“大嫂二哥,我跟你們說,我現在真是一肚子苦水沒處倒。成親前聽說江家五小姐是個乖巧溫柔的姑娘,我才心甘情願將人娶進門,現在才知道,那傳言根本就是假的,江五小姐分明就是個小母夜叉,凶得狠。”說著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留著兩個牙印的手臂,“我可是有證據的,這是昨晚咬的,你們給評評理,是不是個小悍婦?”


    采薇沒想到這人如此沒皮沒臉,頓時臉上爆紅,怒喝道:“謝煊!”


    謝煊聳聳肩,歪頭笑盈盈看她,一臉不以為意。


    謝珺笑道:“三弟,你就別欺負弟妹了。”


    謝煊整好袖子,揉了把采薇的頭頂:“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吃過飯沒有?吃過了咱們就直接去丹桂園。”


    采薇道:“吃過了。”


    婉清說:“你們去吧,我今天在外麵跑了一天,實在是有點累了。”


    謝煊道:“也行,那大嫂你好好休息。”


    采薇也沒回屋內,直接跟著謝煊上了車,這回開車的換成了陳青山,兩人坐在後座。


    謝煊看了眼正往裏走的婉清和謝珺,道:“我看大嫂今天精神還不錯,你做了什麽?”


    采薇說:“就是帶她在工廠轉了轉,然後去洋場逛了一下午。”她頓了頓,道,“我感覺大嫂還挺樂意出來做事的,如果這樣,算是能找到一個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撐,這對她的狀態應該很有好處。”


    謝煊看著她小臉上認真的表情,笑道:“行,父親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去說,你就好好帶著她,想做什麽做什麽,能把她給救過來就行。”


    采薇道:“本來我也隻是試一試,但見她今天的狀態,應該是能好起來的。”


    “那我就放心了。”謝煊握住她的手,笑道,“看來我真的是娶了個能幹的太太。”


    采薇白他一眼。


    “如果能溫柔一點,那就更好了。”


    采薇陰惻惻道:“想要溫柔的?”


    謝煊挑眉點點頭。


    采薇斜睨看他:“那你再去找一個唄?”


    謝煊歪頭深深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溫柔的笑意。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這個年紀輕輕的妻子,還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可有時會又覺得她有著連他都不及的沉穩和智慧,可偏偏這樣的矛盾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絲毫不讓他覺得違和,反倒是越來越覺得有意思。


    今晚丹桂園請了名角兒登台,門口停滿了汽車西洋馬車和黃包車。陳青山找好位置停了車,走到後麵替兩人開門。


    “喲!這不是三少麽?”


    一聲洪鍾般的聲音傳來,三個準備朝丹桂園走的人,循聲回頭。暮色之下,穿著長跑馬褂,戴著金懷表,叼著煙鬥的龍正翔,領著幾個黑衣短打手下走過來。走到謝煊跟前,拱手行了個禮,笑盈盈道:“三少,好久不見了。”


    謝煊拱手回了個禮,神色淡淡道:“龍爺,好久不見。”


    龍正翔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笑說:“三少帶太太來看戲?”


    謝煊:“嗯。”


    龍正翔笑道:“三爺在安徽擒獲田越的事,龍某聽說了。可謂將門無虎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龍某十分敬佩。”


    謝煊道:“龍爺過譽了,不過是一場仗罷了。”又說,“戲快開始了,我就不和龍爺多寒暄了,回頭有機會再去拜訪。”


    龍正翔哈哈大笑:“好好好,不耽誤三少雅興,您慢走。”


    謝煊點點頭,拉著采薇的手往戲園大門走去。跟在旁邊的陳青山,小聲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這龍正翔現在派頭可真大,去哪裏都跟著一群打手,生怕人不知道他是青幫老板一般。”邊說邊往後麵看了一眼,然後忽然僵在原地,一臉震驚地睜大眼睛,支支吾吾道,“三少,那……那不是……”


    謝煊回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隻見龍正翔此時正站在路邊,一輛黃包車停在他跟前,從上麵走下來的年輕女子,挽住他的手,一行人不緊不慢回身往這邊走過來。


    謝煊看著那穿著水粉色褂子的女人,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采薇自是認得出了龍正翔旁邊那位正是他的六姨太柳如煙,她見謝煊和陳青山反應有些奇怪,不禁笑說:“怎麽?你倆沒見過龍爺這位六姨太,也被人家的傾城美貌給迷住了?”


    陳青山回過神,看了看她,又看向謝煊,清了清嗓子,道:“那個……三少……”


    謝煊輕描淡寫收回目光,轉身淡聲道:“咱們進去吧。”


    采薇遙遙看了眼柳如煙,又不動聲色看了眼身旁的謝煊,他神色平靜,瞧不出半點異常,但是她心中卻忍不住浮上一絲猜疑。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合一了,爭取以後都雙更合一,有效避免拖延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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