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煊皺著眉頭看著傅爾霖的背影跌跌撞撞離開, 沒有追上去。他轉身看向一旁用手絹抹眼淚的婉清,問道:“大嫂,是不是家裏發生什麽事了?”


    婉清道:“我這次回來才知道,爾霖這一兩年不僅賭錢賭得越來越凶, 還抽上了大煙吸上了白麵兒,我父母慣著他,沒錢了就任由他賣天賣地賣古董, 家裏的祖產都快被他敗光了。我父親已經病了幾個月, 眼見著藥費都快給不上了, 他還要拿錢去買大煙和白麵兒。”


    謝煊道:“你手上錢夠嗎?不夠我馬上叫上送來。”


    “不打緊,這回回來我帶了些錢,暫時還夠的。”婉清擦了擦眼睛,勉強一笑:“我也不知道要在北京待多久, 若是你們有事, 可以先回上海。”


    采薇說:“不急, 我這兩日生了病,一直待在家裏, 季明還沒帶我遊玩北京城呢!”


    婉清點點頭:“總歸別耽誤了你們自己的事。”


    謝煊問:“傅伯父如何了?有沒有好轉些?”


    婉清搖頭:“現下全靠藥養著, 能不能治好還得另說?你們好好玩,不用惦記這邊, 若是真有什麽事, 我會讓傭人去家裏通知的。”


    兩個人去看了傅老爺子,又和眉眉說了會兒話,便從王府花園離開了。


    出了門, 上了汽車,謝煊見采薇一言不發,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笑了笑問:“怎麽了?”


    采薇抬頭看他,道:“我以前隻聽說大嫂是格格,但是沒想到家裏是這個樣子。”


    謝煊愣了下,笑說:“我少時入京那會兒,京城旗人的日子已經很不好過。滿人入關這麽多年,當年馬背上驍勇善戰的清兵,到了後來,世襲的旗兵許多已經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旗人領著錢糧,好吃懶做,不事生產,皇城根下的八旗子弟,隻知道養鳥鬥蛐蛐聽曲賭錢抽大煙。朝廷年年虧空,維新之後,取消了旗人的錢糧,優越慣了的旗人,忽然要自己討生活,才發覺漢人謀生的那一套他們什麽都不會,有家產的變賣家產,沒有家產的想要養家糊口,隻能做最簡單最辛苦的活兒。”說著,伸手窗外指了指,“看到沒?路邊那個拉洋車的,以前就是個旗兵。”


    他繼續道:“傅家這樣還算好的,畢竟底子厚,至少還有王府花園這麽大的宅子,還養得起那麽多傭人。若是沒有傅爾霖敗家,他們的家產花幾輩子不是問題。”


    采薇順著他的手指,看向街邊的車夫。皇朝的沒落,不僅僅是皇親貴胄會受到影響,更多被影響到的,其實是底層的百姓。


    謝煊扯了扯她的辮子,笑道:“怎麽?擔心大嫂?”


    采薇點頭:“也不知傅伯父能不能好起來?”


    一個丈夫去世,娘家沒落,隻能依附於夫家的晚清格格,仿佛就是這個時代悲劇的寫照。


    謝煊道:“放心吧,有我們謝家在,不會讓大嫂受委屈的。”


    頤和園仍舊是皇家私產,如今為了增加收益,年初對遊客開放,變成了跟後世一樣的收費公園。這個季節正是遊玩的好時候,萬壽山蔥蔥鬱鬱,昆明湖波光粼粼,河岸楊柳飄飄。


    園裏的遊客頗多,一行四人,剛剛進了園子,謝煊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很快沒入人群不見了蹤影。


    他眉頭一皺道:“我好像看到傅爾霖了,青山,你帶少奶奶先去畫舫坐會兒,等我過來,咱們再去坐船遊昆明湖。”


    陳青山點頭:“行,三爺您去,我帶少奶奶去畫舫等您。”


    頤和園的畫舫,其實就是湖邊修建的像大船一樣的觀光閣樓,原本是中式艙樓,後來被英法聯軍焚毀後,又按慈禧的要求,建成了西式風格。


    這會兒一樓來來往往人不少,陳青山便領著采薇去二層。還沒走進去,便看到入口站著兩個黑衣短打的聽差。


    他隨便瞅了眼裏麵,發覺還有好幾個黑衣短褂的男人,一看就是達官貴人出行,占了這裏的位置欣賞湖光山色,他沒在意:“好像二樓被人占了,咱們還是下樓。”


    采薇也看了出來,點頭準備下樓。


    不料,三人正轉身,裏麵忽然響起一道拉長的男聲:“這不是謝三的狗腿子陳青山麽?”


    這聲音有種陰陽怪氣的尖銳,像是指甲蓋劃在地板上,聽得怪不舒服。


    陳青山眉頭皺了皺,沒搭理那人,隻低聲對采薇道:“不用理,咱們走!”


    “這麽急著走做什麽?我又不是什麽怪物。你們把陳副官請進來。”


    站在入口的兩個人高馬大的黑衣人,伸手攔住了三人的去路。


    “你們想幹什麽?”陳青山黑著臉喝道。


    裏麵響起一深一淺的腳步聲,采薇回頭看過去,卻見是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人,杵著一根拐杖,不緊不慢朝他們這邊走來。


    這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馬褂,胸前掛著一隻懷表。他麵容生得其實還算俊朗,隻是雙頰因為削瘦凹陷,顯得顴骨微微凸出,一雙眼睛閃著陰鷙般的精光,總之看起來讓人很有點不舒服。


    他的右腿似乎是有問題,雖然動作緩慢,也仍舊看得出走路時的一瘸一拐。


    陳青山上前一步,將采薇擋在身後,警惕地看向來人,語氣硬邦邦道:“貝勒爺,如今已經不是大清的天下,這裏到處都是人,您可別亂來!”


    被換做貝勒爺的男人,名叫呈毓,父親曾是滿清一位頗有權勢的親王,他也正是先前傅爾霖所說的那位表舅。


    他笑著看向陳青山,道:“陳副官這是說得哪裏話?我如今就是個沒有一官半職的落魄旗人,哪敢對您這謝家心腹怎樣?我不過是遇到您,來跟您打聲招呼罷了。”說著,那雙陰鷙的目光往他身後一瞟,“謝三呢?”


    陳青山道:“我家三爺不在這裏,要是沒別的事,咱們就走了。”


    “等等!”呈毓伸手讓入口的隨從攔住他,目光落在被他擋住的采薇身上,彎起唇笑道,“陳副官身後這位美人兒好像沒見過,看樣子不像是陳副官娶得起的,莫非……這就是謝三在上海娶得那位江家小姐?”


    陳青山有點不耐煩了,沒好氣道:“呈毓,你到底想幹什麽?!”


    呈毓卻不再理會他,拄著拐杖,上前一步,陰鷙的目光,在采薇身上打量了一番,摸著下巴笑道:“謝三這王八羔子,還挺有福氣,一去上海就娶了個富家千金不說,竟然還是這麽一個江南美人兒。”


    他的目光實在是讓采薇不大舒服,忍不住露出一絲嫌惡的反感。


    她這微妙的表情落在呈毓眼中,他頓時展眉一笑,朝她行了個傳統的打千禮,道:“三少奶奶,剛剛是鄙人唐突了,還望別放在心上。自我介紹一下,鄙人叫愛新覺羅.呈毓,跟您丈夫謝季明有過幾分交情,不知方不方便進來喝杯茶?”


    謝家三少爺當年和一個小王爺搶女人的事,人盡皆知。所以采薇在陳青山叫出“貝勒爺”三個字,再看到他那一瘸一拐的腿時,就已經猜出了這人的身份。


    陳青山毫不客氣地替采薇拒絕:“不方便!”


    呈毓似乎是失去了耐心,臉色一冷,朝兩側隨從使了個眼色,三個黑衣大漢,猛得上前,將陳青山擒住。


    陳青山知道敵多我寡,倒也沒刻意反抗,隻是大聲吼道:“呈毓,你想幹什麽?”


    “你這麽緊張作甚?我不過是想請你們三少奶奶喝杯茶而已。”


    四喜哪裏見過這陣勢,雖然大清已經沒了,但貝勒爺這三個字,也足夠唬人,她瑟縮了一下,緊緊拉住采薇的手。


    倒是采薇回過神來,拍拍她的手,又淡聲朝呈毓笑道:“不就是喝杯茶麽?貝勒爺有請,這是我的榮幸,您為難陳副官作何?放了他吧。”


    呈毓揮揮手:“把陳副官放開。”


    他那兩個身形高大健碩的隨從,鬆開了陳青山的手。陳青山揉了揉手腕,咬牙切齒道:“呈毓,我們家三爺馬上就來了,我勸你別為難三少奶奶。”


    呈毓笑說:“怎麽?以為大清沒了,我就怕你們三爺了?我今日還非得請你們家三少奶奶喝一杯我的茶。”


    他話音剛落,謝煊那低沉而冰冷的聲音在樓梯處響了起來:“貝勒爺這茶,內子恐怕是喝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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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呈毓聽到這聲音,瞳孔猛得一縮,轉過身看向來人,片刻後,皮笑肉不笑道:“謝三,好久不見!”


    謝煊手中拎著傅爾霖的衣領,上來後,直接將他丟在呈毓麵前。


    傅爾霖連滾帶爬挪到呈毓腿邊,在他身旁站起來,抱著他的手臂道:“表舅,三爺他要打我,你幫我。”


    謝煊今日穿著簡單的竹布衫,他走到采薇身旁,將她稍稍擋住,不緊不慢拍拍衣袖,冷沉沉看向呈毓:“貝勒爺,聽說爾霖的白麵兒是你給他的?”


    呈毓笑道:“爾霖是我表外甥,我有好東西,自然會想著他。”


    謝煊眸光一冷:“呈毓,你最好是馬上斷了他的貨,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呈毓臉色也陰沉下來:“謝煊,你少在我麵前囂張,當年要不是你大哥跪在我家門口求我,你這條命早就沒了。別以為現在大清亡了,我就不敢對你怎樣?你們謝家如今南下入滬,這北京城可不是你們的地盤兒。”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我這條腿的賬,可是還沒好好跟你算過。”


    謝煊挑眉一笑:“當年確實是我一時衝動,我也給貝勒爺您道過歉,怎麽?你這是還想翻舊賬?”


    呈毓看了眼他身旁的采薇,忽然又笑了,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道:“瞧您這話說的,當年本來也算是一場誤會。話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小月仙,想讓她給咱們倆一個交待。怎麽?您就不想知道她去了哪裏?如今身在何處?”


    謝煊麵無表情道:“沒興趣。”說罷,牽起采薇的手,“貝勒爺這茶我們就不喝了,”


    呈毓看著他轉身離開,對著他的背影,不緊不慢笑道:“我最近打聽到一點消息,小月仙如今貌似也在上海,若是您回去見到她,替我向她問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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