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水雨月示意她低頭:「當心腳下。」


    暮城雪卻彎身脫了鞋襪,踩進軟沙淺水裏去:「海就是這麽玩的。」


    她朝前走了幾步,海水沒過她的腳腕。暮城雪回身望著水雨月。


    花魁猶豫了片刻,也脫了鞋子,小心地陷入了滑膩的軟沙中。海邊的白沙被水浸得細膩平整,腳掌一踩就是一個圓滑的凹坑。而後慢慢漫上水來,很可愛地汪了一汪,沒過了一隻雪白的腳背。


    索性周圍也沒人,水雨月很快放開了,放縱地在淺水灘裏奔跑,踩起一捧捧白色的水花。平日裏逢場作戲的花魁現下展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開心得好像一隻剛分到蘿蔔的兔子。


    暮城雪看她興高采烈、東張西望的樣子心中安慰,垂眸忖了一忖,學那輕佻少年彎下身去,將手掌插進海水裏,撩起水花潑了她一身。


    水雨月兜頭蓋臉被澆了一身,驚呆半晌,大喊道:「你不要以為你有潔癖我就會照顧你!」


    暮城雪鳳眼挑起,一笑,便露出幾顆小白牙。小王女眉眼間終於活絡起來,是水雨月從未見過的神采飛揚。


    她略提了提聲音,道:「但放馬過來!」


    兩個女孩在淺水灣和白沙灘間嬉戲打鬧,年輕的聲音隨著鹹濕的海風飄了很遠。


    大海前有兩種顏色。


    一片桃粉,一片雪白。


    ***


    天照水,雲堆雪。


    海映空。


    水與天相接,在極遠的盡頭變成一條鬆弛的細線,緊緊地挨著淡粉色的雲彩。


    兩人並肩立在沙灘上看雲看海。


    「殿下,你說,海的盡頭是什麽?船行到那裏,會不會掉下去?」


    暮城雪道:「自然不會。」


    「海的盡頭是陸地,陸地的盡頭是海。」


    「那豈不是永遠也沒有盡頭?」


    「也許吧。」


    「萬物的規律都是如此嗎?」


    「自然。」


    「那若是,人死了呢?」


    「就算我們死去,也會留下存在的痕跡。若有人記得,你便不會消失。你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這人世間。」


    水雨月看她,玩笑一般道:「那你放心吧,就算殿下化作了風,風被風吹散,化作了雨,雨被雨澆滅,我也會讓你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這人世間。」


    暮城雪靜靜地看著她。


    「殿下可願這樣存在?」水雨月問。


    暮城雪看了她一會兒,道:「願意。」


    ***


    夜色將近,海麵平靜,天空逐漸變幻。水雨月看見了水晶一般的夢幻藍海,和藍紫暈染著粉紅的玫瑰天空。


    暮城雪側對著她,坐在漫天遍地的夕陽裏,和她看黃昏半卷,長天雲霞。


    海沙細膩柔軟,水流光滑溫暖,海草搖曳多姿,夕陽迎麵落下。


    水雨月支著一根手指在身旁隨意地勾畫。一盪白色的海浪轟轟烈烈地推到岸邊,卻又逐漸變慢,變軟,最後清澈的水波溫柔地浸過姑娘的赤足。


    水雨月抬了抬腿,而後踩進水裏。清涼一瞬包裹住她長久放置在繡花鞋裏的足趾,海水將這分外珍貴的自由浸透了花魁每一塊緊繃的陳舊骨骼。


    絢爛夕陽如燦爛錦緞一張一馳,水波柔軟如腕間脈搏一呼一吸。暮城雪指著這波瀾壯闊的天空和海問道:「喜歡嗎?」


    水雨月迎著撲麵而來的海風,對著曠遠無邊的天空和光芒萬丈的夕陽大喊:「喜歡!」


    「我將這漫天美景贈與你,可好?」


    水雨月心頭一跳,轉過身問:「安陽殿下,這是何意?」


    暮城雪盯著她的眼睛看,輕聲道:「就是想要讓你成為這裏的主人,和你永遠在一起的意思。」


    靜了片刻,水雨月很慢很茫然地眨了眨那雙漂亮的狐狸眼。


    她剛剛聽見心底燃放「砰」的一聲巨響,好像煙花一瞬在高高的天幕炸開,綻了漫天華彩。星光滿天,她不自覺仰臉去望,那煙花卻很快灑落下來。整片天空散著即將消逝的絢麗,徒留給她一地狼藉。


    如果她不是花魁,如果她不是□□,水雨月聽見暮城雪這樣說,該是很高興的。


    然而現在水雨月卻很難過了。


    為什麽這個人要這樣寵愛她啊。


    她有哪一點好值得暮城雪喜歡,將她寶貝一樣地捧到手心裏呢?


    「殿下啊。」


    水雨月這麽喚著她,露出一個膽大妄為的笑容。


    因著她遲遲未答,夕陽要落下去了。


    水雨月的臉被迴光返照般的晚霞一鋪,蒙著一層濃重的悲傷。


    「你有聽過......香山居士的琵琶行嗎?」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暮去朝來顏色故......夜深忽夢少年事......」


    水雨月念不下去了,覺得喉頭髮堵,她咳嗽幾聲,又咽了一會兒,像咽了一口血下去,勉力說道:「夢啼妝淚紅闌幹......」


    花魁張唇,聲音清淒:「華而不實,徒有其表。眾人追捧,一鬧而散。我有哪一點好,值得你為我這被他人踐踏的地磚,被烏鴉環繞的腐蟲做這許多呢。」


    「我至今也沒想明白,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啊?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就點了我,可那時我們並不認識啊。你也許是喜歡我這張皮囊,也許是喜歡我這副身子,可你了解我嗎?了解皮囊下的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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