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榮城機場大廳,人流竄動,明亮的燈光自上方打下來,在光滑的地麵反射出光澤。


    佟羌羌一手拖著行李箱行走,一手接聽著電話,對那頭的人道:“媽,我剛下飛機,還得和人接頭,等我到了酒店,再給你回撥過去,可以嗎?”


    “你不用和人家接頭了,不用去酒店了。晏嘉昨晚上已經和她小舅舅打過招呼了,會去機場接你,明天中午祭拜完晏西,全程押解你回來澳洲。”


    晏嘉……佟羌羌愣了一下,蹙起眉頭:“我這回來榮城是另外帶了工作的。明天下午我沒辦法走人。”


    莊以柔的語氣諳了惱怒:“你是打算一輩子都漂泊在外麵嗎?!”


    “沒有……不是……”佟羌羌回應得有些心虛,“我隻是還沒完全整理清楚……”


    莊以柔默了一下:“你到底還需要多久……之前說的三年,我們全都由著你……現在都五年了……根本沒有人怪你,隻剩你自己和你自己過不去。你在世界各地馬不停蹄地到處飛到處跑,懲罰的究竟是你,還是身邊的其他人,你想過沒有……”


    “對不起,媽……”佟羌羌做了個深呼吸,“好。我向你們保證,這一次榮城的工作結束,我一定回去看你和爸爸。就兩天,你們多等兩天。”


    莊以柔這才欣慰地說了好,佟羌羌正要掛電話,莊以柔又叫了她一下,像是在斟酌著什麽,然後躑躅著問:“你……你今年還是沒打算去看一眼孩子嗎?”


    佟羌羌的表情頓時僵住。


    莊以柔隔著電話似乎都能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還是選擇了繼續說:“我今天豁出去了,也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和你爸早就沒忍住,瞞著你見過那孩子了。你不知道他養得有多好,一口一個外公、外婆,你爸多少年沒哭過的人了,見完孩子的當天晚上一個人悄悄躲在書房裏抹眼淚。”


    “我們不是忘記了晏西,我們也不是原諒了韓烈,我們隻是心疼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你的心到底有多硬,才能夠一生下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拋棄了他?五年了,你在外麵的這五年,就真的沒有一分鍾哪怕一秒鍾想過他嗎?每年你去榮城,就真的沒有一絲半點的念頭要看一看他嗎?”


    莊以柔緩一口氣:“不管怎樣,我和你爸已經認命了。我們年紀大了,沒多少日子可過,無力再顧及你的感受。那是我和你爸唯一的外孫。”


    “沒有意義的事就不要和我說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佟羌羌的語調平平的,沒有任何的起伏,“回澳洲的事我再考慮。”


    “怎麽就變成再考慮?你不是剛保證會回來嗎?喂?喂?小音?”


    回應莊以柔的是電話被掛斷。


    第一次被佟羌羌掛電話,莊以柔怔了半晌沒回神。梁道森幫忙把電話給她放下去,略微苛責:“你就不該把咱們偷偷見小外孫的事情告訴她。現在好了,她更加不願意回來了。”


    莊以柔歎了歎氣:“母親的心,終歸是柔軟的。我就是希望她不要對孩子那麽殘忍……”


    旋即,她重新戴了老花鏡,伸長手臂遠遠地瞅著手裏一張小男孩的照片,詢問梁道森:“欸?今晚是不是又到和小家夥視頻的日子了?”


    梁道森很快回答:“沒有,說好了一周一次。要明天才到日子。”


    “是嗎?”莊以柔的表情很是失望,“要不你和韓烈說。一周視頻兩次?”


    梁道森皺皺眉:“你為什麽不說幹脆把孩子接到我們身邊?”


    “我倒是想……韓烈肯定也不會阻攔……不同意的是你……”


    “我當然不能同意。”梁道森從莊以柔的手裏拿過照片,將照片塞回相冊裏,“終歸我們還是要考慮小音的立場。再思念外孫,也得適可而止。”


    ***


    鍾如臻接到幼兒園的電話,放下所有事情匆匆趕去,其他孩子都已經被各自的家長接走了,隻剩韓遲焉著腦袋,老師好像在和他說著什麽,他卻愛答不理的樣子,兀自在腳下撚著顆地上的小石子。


    “韓遲!”


    聽到熟悉的聲音,韓遲立刻轉過頭來,黯淡的眼眸一下子亮得和小燈泡一樣:“大姐姐!”


    鍾如臻來接過好幾次韓遲,幼兒園老師是認得她的,禮貌地打招呼:“鍾小姐。”


    鍾如臻卻一時顧不上回應老師,俯身在韓遲麵前,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又抬起他的臉,好好研究他的傷勢。確認除了下巴被劃了道淡淡的口子外,沒有其他事情,她將韓遲攬過到自己身前,才問老師:“和他打架的另一個孩子呢?”


    “家長已經領回家了。”


    “為什麽就先讓那個孩子回家了?”


    老師愣了一下。


    鍾如臻的臉色十分不和氣:“兩個小孩子打架,你卻單單留下其中一個孩子教訓,意思就是過錯全都在我們家孩子身上,對方一點責任都不需要承擔嘍?”


    老師被鍾如臻說得有些麵紅耳赤,很無辜地解釋道:“鍾小姐,你先別生氣。我留韓遲下來,不是為了今天打架的事情教訓他。我在電話裏和你說過了,本來是聯係韓遲的父親,但是他的電話沒打通,所以找你來的。我隻是想和你們說一說小朋友在學校的表現。”


    聞言,鍾如臻的神情有所緩和,“有什麽話你說吧。”


    老師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韓遲。


    鍾如臻有所會意,明白一些話當著孩子的麵聊可能不太好,便摸了摸韓遲的腦袋:“你先去車上等我。”


    韓遲沒有說什麽,背著書包默默地走向路邊鍾如臻的車,熟練地打開車門,爬上副駕駛座,從書包裏拿出平板電腦玩遊戲。


    鍾如臻扭回頭看向老師,雙手抱臂著問:“他最近怎麽了嗎?”


    ***


    鍾如臻和老師談完話,回到車上,偏一下頭,看到韓遲平板電腦上的消消樂正玩得不亦樂乎,她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勺,“臭小子,什麽時候學會打架的?幸虧今天你爸在飛機沒接到電話。放心,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說,你該怎麽感謝我?”


    “大姐姐!我差一點就能過關了!”韓遲垮著臉,扁著嘴,異常委屈。


    鍾如臻啟動了車子,斜斜眼睨他:“你還挺不把自己打架的事放心上的?”


    韓遲慢吞吞地將平板電腦收進書包裏,悶悶地問:“老師和你告了我什麽狀?”


    鍾如臻揚眉:“沒啊,誰說是告狀?她誇你了,誇你在學校懂事有禮貌。”


    “是麽……”韓遲應得敷衍,顯然不相信鍾如臻的話,但也不繼續追問,也不曉得是不感興趣,還是心知肚明。


    鍾如臻挑了挑精致的眉尾,認真地問:“到底為什麽打架?不跟大姐姐我講一講嗎?”


    韓遲卻是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扒在車窗玻璃上,指著外麵的麥當勞甜品店,扭了扭屁股:“大姐姐,我請你吃麥旋風。”


    鍾如臻哧一聲:“區區麥旋風就想收買我?”


    嘴上雖這樣說,手上她已經打著方向盤靠邊停。


    “在車上等我。”叮囑完,鍾如臻甩上車門,走過去排在了隊伍的末端。


    隊伍有點長,韓遲扒著車窗數著鍾如臻前麵還有八個人,蠕動得緩慢。盯著其他人手裏的甜筒,他嘴饞地舔了舔唇瓣,有點喪氣,決定眼不見為淨。百無聊賴地張望四周,冷不丁發現馬路對麵,一個樣貌眼熟的女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拖著行李箱走進酒店裏。


    韓遲眨眨眼睛,低低地喃喃:“媽媽……”


    ***


    原本來接機的人打電話告知臨時有事,不停地道歉。佟羌羌其實無所謂,反正她又不是不認識路,便自己打了車。


    佟羌羌早就不再是受各方委托的酒店試睡員了,正式受聘p.d集團。五年的時間,她幾乎把世界各地走了個遍。隻不過每年一到晏西忌日的前後,無論她人身處何地,都要回來一趟榮城,一般前一天來,後一天馬上離開,一天都不多加逗留。


    榮城的暑天,一如既往地令她感到厭煩,一下車就撲麵的熱氣。拖著行李箱,她快速地走進酒店,去前台checkin。係統出了點故障,稍稍多耽誤了她五分鍾的時間。前台小姐禮貌地道歉,佟羌羌接過房卡,去乘電梯。


    韓遲背著書包跑進酒店大堂,被外麵的暑氣蒸得額頭上滿是汗,小臉蛋更是被曬得紅撲撲的。


    大堂裏很多人,他一時找不到那張麵孔,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四處搜尋。


    韓遲對酒店還是比較熟悉的,他知道自己家就是幹這一行的,而且麥叔叔好幾次帶著他一起在希悅庭轉悠。這裏應該和希悅庭差不多。那麽前台一定可以查到人。


    前台就是很多大人拖著行李箱在排隊的地方。


    韓遲一下就認準了方向,噠噠噠地小跑過去。


    沒有人會去管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是不是在插隊。


    韓遲很快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麵,踮了踮腳,發現自己怎麽都不夠麵前的平台高。


    大堂經理很快注意到這個落單的小男孩,迎上去,蹲到他麵前關懷地詢問:“小朋友,你想幹什麽?”


    “找人。”韓遲簡單直接。


    大堂經理聞言有點恍然地問:“你是不是和家裏人走散了?你在找爸爸媽媽?”


    韓遲立馬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我們現在幫你廣播,讓你的爸爸媽媽來找你。”


    韓遲的小臉上一陣落寞。


    媽媽不會來找他的……


    他把書包從肩上卸下來,摸索著掏出一張錢,放到大堂經理的手上,“她叫佟羌羌。叔叔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


    大堂經理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把錢還給韓遲:“叔叔幫你查。你不用給我錢。不過你得告訴我你說的這三個字怎麽寫。”


    韓遲的表情頓時浮出茫然。這是他好不容易偷聽來的名字,怎麽寫……


    見狀,大堂經理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一個五歲的孩子識的字怕是不多,哪裏還知道怎麽寫?不過幸好,如果隻是查目前在住的客人名單,還是可以根據音節勉強查一查的。


    然而幾分鍾後,查詢的結果是根本連姓tong的客人都沒有。


    韓遲特別失望。


    “小朋友,你的爸爸媽媽確實住在這裏嗎?”大堂經理狐疑地向他確認,“要不我帶你去找警察叔叔吧。”


    “不用了。謝謝叔叔。我回家了。”韓遲禮貌地道謝,重新背上自己的書包,噠噠噠地跑走了。


    大堂經理:“……”


    這一邊,鍾如臻簡直要急瘋了。她好不容易排完對買了兩支麥旋風回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的車門敞開著,原本坐在裏麵的小人不見了。


    她在四周圍找了一圈,都未曾找到蹤影,嚇得完全慌了手腳,打電話向麥修澤求助,經麥修澤提醒,她才想起來報警,急慌慌地又跑回自己的車,準備去警局。卻發現韓遲站在車門邊東張西望,似是在找她。


    鍾如臻急忙衝過去抱住韓遲:“臭小子!不是說好呆在車上等我嗎?你跑去哪裏了?你丟了我該怎麽跟你爸爸交代?你要害死我!”


    韓遲哎呀呀地不耐煩地拂開鍾如臻的懷抱:“我去上廁所。快點開車門吧,好熱好熱。”


    韓遲拚命揮著小手給自己扇風。還學五花肉那樣把舌頭伸出來哈氣。


    “上廁所也該跟我說了再去!”鍾如臻餘氣未息,狠狠在韓遲頭上敲了一記。


    兩人重新坐上車後,韓遲沒有再說話,一個人扒著窗口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鍾如臻時不時便瞍他一眼,眉心輕擰。


    這孩子敏感又早熟,平時的話比較少,很有自己的心事。才五歲,就已經學會對大人隱瞞自己的情緒,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韓遲揪著眉毛盯著窗外掠過的風景,模模糊糊想起,外婆好像說過,媽媽也叫梁音?


    ***


    是夜,入睡前,佟羌羌照例刷微信,不由停留在了鍾如臻的一條朋友圈上:差點把臭小子搞丟,嚇得我心髒病要出來了,果然不生自己的孩子是對的!


    佟羌羌一愣,連忙再去翻看麥修澤的朋友圈,卻沒見他有更新。她光從鍾如臻的這一條簡短的文字裏,了解不到情況。


    視線在“差點”兩個字駐留許久,她終是舒了舒濁氣,仰麵躺到床上,點進手機裏的加密相冊,一張張地慢慢瀏覽。


    滿滿五年的積累。


    全部都是五年來麥修澤和鍾如臻的朋友圈裏,貼放過的關於韓遲的照片,或者訊息的截圖。


    佟羌羌很清楚。他們是故意弄給她看的。


    當年在醫院裏,她連月子都沒做完,就離開了。離開的頭三個月,她全身心地埋進工作裏,一絲縫兒都不留給自己。某一天晚上空閑下來,偶然地翻了翻她極少使用的朋友圈,冷不丁地看到麥修澤和小韓遲的合影。


    那一瞬間,她的手指僵住劃動不了了,她的視線定住全然挪不開了。等回過神來,她迅速地將朋友圈的功能關閉。可接下來整整一天,她的心裏就像有隻小貓在撓,整個人也似丟了魂般完全不在狀態。當天結束工作後,她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裏,像一個偷窺者,將錯失的韓遲的三個月的成長細細地翻閱,痛哭流涕。


    她做不到。她根本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決然。


    可是她又能怎樣?她已經拋棄他了。她根本沒臉去見他。她更沒有資格當他的母親。


    她隻能背負著滿身的罪惡,隱藏在角落裏,用所有窺探到的信息,拚湊出遠方的兒子的生活。


    他的出生,便是她贖罪的開始……


    ***


    韓烈是在下了飛機打開手機後,先看到麥修澤發的訊息說“一場誤會,孩子找到了”,然後才翻到前一條“老韓,韓遲丟了!”


    即便如此,他的眼皮還是狠狠地搐了一下。


    回到家時,韓烈沒想到鍾如臻還在,顯然是在等他。


    “曾好的葬禮結束了?”


    幾人都知道,韓烈這兩天是去美國給曾好辦後事。


    腦腫瘤,不間斷地治療,卻總在以為看到光明時擴散、複發。


    熬了這麽多年,曾好最終還是去了。


    韓烈微微頷首:“結束了。”


    結束了曾好的葬禮,就好像結束了曾希的最後一絲牽掛。


    “韓遲今天怎麽了?”韓烈回歸到正題,目光洞若明火,“你是有什麽話要說吧?”


    “也不是什麽要緊的話,就是今天老師找家長,沒找到你,就和我這個大姐姐聊了一會兒。”


    “說了什麽?”


    “說什麽不重要。你兒子什麽性格什麽毛病,你難道不清楚?”鍾如臻勾了勾唇,一一列舉,“太乖巧,太懂事,太不令大人操心了。”


    明明都該是別人家求都求不來的優點,她用了三個“太”來加重語氣,是她一貫的嘲諷風格。


    韓烈抿抿唇,沒吭氣兒。


    “不過他今天倒是挺令我意外的。先是和幼兒園的小朋友打架,然後突然鬧失蹤。”


    “打架?”韓烈同樣意外。


    “嗯哼。”鍾如臻攤攤手,“他莫名其妙把人家小朋友帶來分享給大家的手工餅幹給扔了。後來就打起來了。臭小子打架還不賴,說是一拳就把人家揍得坐地上哭,對方還是個比他高半個頭的小胖墩。”


    “說正經的。”韓烈皺眉教訓,“你和麥修澤呆久了,講話都不好好講了。”


    “別把我和他扯一起。”鍾如臻撇撇嘴,“打架的事沒什麽可講的了,就這些,誰也不曉得原因,你要問得出來你自己問。至於失蹤,他說他去上洗手間,我看著不太像,十有**在撒謊。也你自己問去吧。我回家了。”


    韓烈走進房間裏,韓遲正仰躺在床上。手邊抱著五花肉。被子被他蹬到了地上,白白胖胖的小肚皮暴露在空氣中一起一伏,熟睡地呼吸著。


    韓烈坐到床邊,幫他蓋好被子。


    他的臉型和眉眼都遺傳了他,越長大,鼻子和嘴巴則越像佟羌羌。


    瞅見他的下巴貼著創可貼,韓烈的手指輕輕地觸上去,韓遲長長黑黑的睫毛動了動,竟是醒來了。


    “爸爸。”他懶洋洋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甚至打了個嗬欠。


    “對不起,吵醒你了,繼續睡吧,我幫你把禮物放進玩具間裏。”除了固定的生日、節假日,韓烈每次但凡出遠門,也都會給韓遲帶禮物。


    韓遲的臥室裏隔開了一個小房間,專門放置他從小到大的玩具。


    “是大黃蜂!”韓遲透過包裝盒看到了裏麵的東西,嗓音有點驚喜,連忙坐起來朝韓烈伸手。


    韓烈才剛起身,見狀重新坐回床邊,把禮物給他。


    韓遲一醒,把五花肉一塊吵醒了。它似乎敏感地察覺到韓遲又有新歡,拱著身體往韓遲懷裏鑽。韓遲順著五花肉頭上的毛,“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會是最好的朋友。”


    五花肉似聽懂了,蹭著腦袋舔他的手心。乖乖地窩在他的懷裏。


    看著韓遲咧嘴笑得開懷,韓烈幽黑的眸底泛起波瀾。


    印象中,他不太喜歡和其他孩子打交道,更不像小區裏的其他孩子,會竄門。他更喜歡和五花肉呆在一起,很多時候躲在玩具間裏就能玩上一整天。而除了五花肉,他比較能熱情對待的,好像隻有麥修澤和鍾如臻。


    至於對待他這個父親,則隱約帶有敬畏。


    慶幸的是,韓烈同時也能感受到韓遲對他的依賴感的。畢竟隻是個五歲的孩子。


    當然,這種依賴不同於小女孩對父親的黏。更像是他和韓遲兩個,彼此都在慢慢摸索。很想靠得更近,但十分小心翼翼。韓烈第一次當父親,本身也沒有和小時候自己的父親相處過的經驗,不太明白,是不是所有父子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過來的。


    韓遲已經把包裝盒拆掉了,擺弄著大黃蜂的各種變形,唇邊淺淺地勾著笑意。


    韓烈略一忖,嚐試性地旁敲側擊:“我不在的這兩天,你都幹了什麽?”


    “今天在學校和人打架了。”


    沒料到韓遲坦白從寬得這麽幹脆利落,韓烈很是錯愕,很快他恢複神色,接著他的話自然而然地便問:“為什麽打架?”


    “我討厭他總是炫耀他媽媽。”


    韓烈又一次怔忡。


    韓遲隻在三歲剛上學前班那會兒,發現其他孩子都有父母一起陪著,問過他媽媽去哪兒了。這個問題,韓烈其實很早就準備好答案,可彼時韓遲真的問出來時,韓烈發現自己根本編不出口,到現在也沒有回答過他。


    而韓遲卻也是再也沒有問過了。時間久了,韓烈以為他都不在意了這件事了。


    未曾想,今天他這麽突然地又一次提起“媽媽”這個詞。


    愣怔間,韓遲抬起頭,黑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注視著他:“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韓烈和顏悅色地點點頭:“想問什麽?”


    韓遲聞言反倒有些緊張似的。驀地,他蹭著小短腿爬下床。牽起韓烈的手走到玩具間門口,指著滿屋子的玩具,抱著大黃蜂仰頭看他,才很認真地說:“這些我都不要了。以後也可以都不買了。你明天帶我去找媽媽好不好?”


    韓烈的脊背頓時僵硬。


    韓遲好像以為韓烈不高興了,弱弱地說:“我今天看見媽媽了……”


    “你怎麽會看見?”韓烈再度愣怔,“你認得媽媽長什麽樣?”


    關於佟羌羌,周圍的人應該都不曾與他透露過訊息才對。既然沒有辦法給他母親,就幹脆任何幻想都不要給他。這是大家一致達成的默契。


    韓遲憋著張小臉:“外婆給我看了媽媽的照片……”


    韓烈不由無奈地笑了一下。當初最討厭他的就是莊以柔,如今因為思念小外孫,破壞當初規定的,也是莊以柔。


    韓遲快速瞄了一眼韓烈的神色,聳拉下腦袋,又道:“我都知道了……你喝醉酒睡覺的時候我都聽到了……是你做錯事情了,媽媽才不肯回來。我、我們明天一起去給媽媽道歉好不好?老師說了,做錯事,勇於承認,勇於承擔錯誤,就能得到原諒。”


    韓遲的小手抓著韓烈的手指,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眼睛裏滿是期待和哀求。


    ***


    哄完韓遲重新入睡,韓烈一個人在客廳裏坐了一整個晚上。


    他沒有拒絕韓遲的請求,也沒有辦法拒絕他難得的請求,他割舍了一整間的玩具下定決定說出的真心話。


    五年了,韓烈一直在等佟羌羌的舍不得和忍不住。


    可是梁道森和莊以柔都堅持不住了,她依舊狠心而殘忍著。


    他知道她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回來榮城。


    所以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他都不會出門,和韓遲一起在家裏呆著。


    然而每一年的希望,都是一次次的失望。


    他可以忍受她對他狠心對他殘忍,他卻無法忍受孩子那樣飽含懇求可憐兮兮的目光……


    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天蒙蒙亮的時候,韓烈撥通了麥修澤的電話:“幫我查一查,她現在住在哪家酒店。”


    麥修澤是睡夢中被吵醒,原本還迷迷糊糊的,一聽這話,半眯的眼睛立馬睜開,犯不著問就明白韓烈話中的她指的誰。頓時詫異:你下決心破壞規矩了?


    ***


    天蒙蒙亮的時候,佟羌羌就完全清醒了。


    或者更準確點來講,這一夜,她幾乎沒怎麽睡。


    早早地起床洗漱,化好妝容,換好漂亮的裙子,戴好玉墜子。因為時間比和小舅舅約定得要早,佟羌羌沒有叫客房服務送餐來房間,選擇親自下到樓下的餐廳吃早飯,算作消磨時間。


    她所坐的餐桌旁邊,恰巧是一家三口在吃飯。


    四歲左右的小女娃,她媽媽在喂她吃飯。她卻像個好奇寶寶似的,晃動著兩個觸角一樣的小辮子東張西望。和佟羌羌的視線對上時,小女娃開心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小乳牙。


    佟羌羌對小女娃也翹了翹唇角,腦子裏浮現上來的是,相冊裏收有一張韓遲的照片,大概是兩三歲的時候,鍾如臻給他穿裙子戴假辮子扮女孩子的照片。韓遲當時似乎毫無察覺自己被大姐姐惡搞,定格鏡頭瞬間的表情還是懵的,睜著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張著嘴,鼻孔下方掛著條晶晶亮的液體。


    一想起,思緒就有點要繼續飄散的趨勢。佟羌羌連忙打住,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最後喝了一口水,起身走出餐廳,走回酒店大堂。


    包裏的手機恰恰震動,打來的是小舅舅派來接她的司機。


    佟羌羌一邊加快了腳步,一邊接起電話,正準備告訴對方自己馬上就走到門口了。


    前方的視線範圍內,一大一小的兩道人影映入眼簾。


    佟羌羌遽然滯住,手上一鬆,手機自掌心滑落,摔到了地上。


    佟羌羌根本沒有心思去撿,眼睜睜看著小人鬆開大人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她的麵前,仰起臉注視著她。


    這張她曾日日夜夜在照片上翻看過的小臉,表情儼然全是緊張。


    緊張地開口問:你是媽媽嗎?


    佟羌羌捂住嘴,一瞬間潸然淚下。


    ——


    《如同你的吻,緘默我的唇》全文終。如同你的吻,緘默我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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