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信像尹濟海,心思縝密,顧全大局。在如此關頭,絕不會做出什麽荒唐的事情來。


    知兒莫若父,尹濟海明白自己兒子心裏有數,方才是氣話居多。


    他將參湯飲盡了,語氣平緩了些,又問:「聽聞你留那孩子在淩雲閣吃了頓便飯?」


    「小禮是個好孩子,很對得起名字裏這個『禮』字。」她緩緩道,「穿雲門下養出來的孩子,天然一身風骨,比起你我尋常見到的那些女子,氣度還要再好些。」


    「阿信的妻,並不需要『風骨』。」尹濟海看著她,沉聲道。


    「殿下如今倒在意起這個來了?」太子妃蹙一蹙眉,「出身一事天定,情由人定。這可是當初殿下與家父說的話。陛下再建河山,不願賈客們再居士農工商之末流,有為才是丈夫。如今殿下這話,倒很有出入了。」


    商者為輕,自古而然。太子妃年氏,出身慶明耕讀之家,祖上幾輩,皆有入仕。尹家當時在東南道,再叱吒風雲,也不過就是「做生意」的,衣不可著錦繡,白身罷了,哪娶得著官家小姐?


    是尹氏父子,身至年家,一番「英雄不問出處,無為依舊是匹夫」的高談闊論,不僅讓太子妃動容,還打動了已經致仕的年父,才能有下聘禮的機會。


    「京城如今這幫人,泥瓦匠出身有之,當初賣畫為生有之,機杼者亦有之,家風教訓,倒真不比十幾年如一日的山林中人。」太子妃亦是沉聲,「算到底,大晉朝風起東南海上,活絡變通才是立國之道。殿下莫忘了,曾於妾身說過,周亡於不改製啊。如今又何必固守一見呢?」


    「話是如此,理亦然。」尹濟海眸子深了深,又道,「可你莫忘了,如今泥瓦匠出身的,手中兵權正握。倘若燕地一朝有什麽『靖難』的託詞,也便隻有丁家,可以招架。」


    「殿下何苦考慮到這個地步?」


    尹濟海拂袖,臉上神色冰霜,道:「若是前幾年,我倒很樂意林禮這孩子到東宮來——身後沒有勾連,卻是最好。那幾戶人家。不過是乘風得勢罷了,真以為自己是什麽世家大族,想把女兒塞進來抬高門楣。」


    「如今父皇念著情義,哪裏打算處置燕王?說是要他在京裏受訓,替列祖列宗抄經守靈去。將他養在京裏倒是大患,他若是將父皇哄高興了,用不著幾年,怕是秋冬一過,來年開春,便又可以回他的燕地了。」


    「燕王私藏銅礦、私鑄銅錢、意圖謀反,這一樁樁一件件,哪一個不是死罪?滿朝文武,也聽任陛下這樣放過他?」太子妃驚道。


    「我這庶弟,示弱的本事,是很有一套的。」尹濟海緩緩道,「父皇年紀大了,耳根子也軟了,難免不叫他勸動——加之原本就沒有打算捨棄他。過幾日,還預備著圍宴一場,說是家宴,但不鋪張——不就是準備,把燕王叫上嗎?」


    「養在京城,放虎歸山,都是禍患。」尹濟海嘆了口氣,眼裏看著認真,「你曉得我的身子,這事是拖不起的。若熬得到繼位,我有的是辦法削藩。但若是說不準哪日我先去了——那時候,什麽惡果都讓阿信一個人食嗎?」


    「這幾個京城的兵家,若是能用阿信的婚事籠絡住,倒是一條很好的計策。」


    「殿下此言……」


    太子妃話音未落,文華殿正門便被人推開。


    「父王此計乃是下下策,怎來好字一說?」尹信疾步而上,片刻便立在他父王跟前,「父王未免太小瞧阿信。」


    「阿信!」太子妃瞥了一眼尹濟海,心裏暗道不好,尹信何曾這樣衝撞過他父王?


    「你——一直在聽著?」尹濟海見尹信破門而入,卻並沒有意外的神色,仍是坐靠著,「如今是學會聽你父王的牆根了。」


    「父王恕罪,入夜已深,兒臣見文華殿燈火卻沒有熄的意思,便讓人備了些點心,想來勸勸父王注意身子。」尹信冷靜了些,「兒臣並非有意衝撞父王。父王若有責怪,兒臣願意領罰。」


    「其實正如父王明白兒臣心裏在想什麽,兒臣也明白父王用心良苦。」尹信的聲音又有一分急了,「隻是此計真乃下下之策,萬不可行。」


    「阿信!」太子妃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尹濟海卻沒有要責罵他的意思,而是道:「說出個所以然來。」


    「父王可知,陛下不取燕王性命,為的是什麽?」尹信頓了頓,這樣問。


    「說來複雜,其實不過情義二字。」


    「是顧全陛下與燕王的父子情義,還是顧全父王與燕王的兄弟情義?」尹信上前一步,再問。


    「自然是……」尹濟海的「父子情義」剛到嘴邊,卻又意識到什麽,止住了,抬起目光,看著尹信。


    他確實小瞧自己的兒子了。


    「尹氏一族,起於東南海上,骨肉手足,對床夜雨,出海入陸,深重情義。親緣宗族一事,向來是祖上最看重的。」尹信道,「陛下亦然。正如當年講究和氣生財,如今治國理政,也看重和諧二字。」


    「當年進京的時候,陛下想的是什麽,父王知道。」


    當年進京時,尹元鴻想自己的這兩個兒子,都有天人之才,一文一武,大晉萬裏河山,若得此共謀,有何憂患?


    大家族都是從裏頭敗起來的,他最怕兄弟鬩牆。


    「陛下的家宴,不是示威給父王看的,陛下是要父王容下燕王。」尹信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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