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朝堂上,首輔岑時帶頭要他多幸中宮,文官們在後齊刷刷的跪了一地。有出言駁斥者,則要他立宗室子。


    他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在繈褓裏未足月的女兒。戰事吃銀,政事繁多,如今竟是連慶生宴也未曾辦過。


    文臣無用,白費俸祿,扯皮黨爭,盡管無用之事。


    武將無能,空耗國庫,勾結內鬥,盡打落敗之仗。


    他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麽。


    岑時在想他那做皇後的嫡女早日生下長子,好讓他行架空之權。群臣在想誰做新君才能讓他們平步青雲。


    而李承安自己,還是當初那個邊遠封地來的宗室子,和他們沒有關係。


    可慶明叛軍已經破了關中九州,鎮北軍還在和邊牧十部苦苦鬥爭,倒在發黑田壟上的餓殍比比皆是——這江山要亡了啊,是何等宵小之徒能隻盡顧眼前蠅頭小利!


    倘若北域失守,南疆盡破,叛軍兵臨中政城下了,爾等鼠輩怕是隻會毫不抵抗,開門投降罷?


    群臣誤我,斯佞臣人人可殺之——


    李承安癱軟在龍椅上,看著殿外的飛雪將勤政殿原本金黃的簷角一點點吞噬。


    早朝該散了。


    他揮手讓群臣退下。


    *


    大雪紛飛,天空發著黑。


    原本殷紅巍峨的宮殿陷進白雪構建的囚籠,什麽琉璃瓦、朱漆門、含翠基通通失了顏色,臣服於白茫世界的絕對靜默。


    三百年來大周皇宮其實未曾變過,從那些舞榭歌台,亭台樓閣來看,它一直那樣富麗堂皇。


    變的是天家。


    二者的關係從美人飾霞帔、英雄戴寶掛,到如今好比瘦小幹癟的老嫗裹著紅錦在雪地裏苟延殘喘,踽踽獨行,怕是須臾間就要凍斃於風雪。


    剩下那片不變的艷色隻能成為裹屍布。


    宜安宮。


    暖閣裏沒有燒香,隻是尋常燃著炭火。不過看起來主人並不喜被充足的暖氣圈養著,爐內的炭火已積成厚厚一層灰,隻燃著點點火星,卻並不叫人添。


    「陛下早朝累了,臣妾給陛下做了羹湯,陛下趁熱喝。」宸貴妃沈夢枕捧著白釉碗,立著來迎李承安。


    「夢枕,才生了清清還未出月,怎麽竟操勞這些事。」李承安麵色微慍,忙拉著沈夢枕坐下,「冬日天寒,你這暖閣裏的炭火還足嗎?手爐可曾煨著?」


    「臣妾哪裏用著學那些嬌貴花朵,」沈夢枕嗤笑一聲,「臣妾是將門女。」


    「不得胡來。」李承安的嘴角難得翹了翹,摩挲著沈夢枕的手。


    「陛下不喝嗎?」沈夢枕將勺子遞到他的嘴邊。


    李承安接過勺子,欲飲,卻又放下,定定地看了那羹湯許久。


    「人參燕窩湯?」他問。


    「正是。」沈夢枕目光斂了斂。


    李承安終究喝了一口,問道:「宮中還有多少像這樣的人參?」


    沈夢枕沉吟不語,倒是一旁的掌事姑姑望舒回話了:「陛下莫急,人參的數目還要叫內務府核實了去,才好稟報陛下。」


    「白釉碗。」李承安淡淡的吐出三個字,聽不出悲喜。


    「陛下不喜奢華,關心戰事。差人把好些宮中瑰寶都送出去換了銀兩來支援前線。臣妾這裏也隻留了些素胚,陛下莫怪罪。」沈夢枕伏了一伏,柔聲安撫。


    「夢枕,朕沒有怪你的意思,這都是朕的主意。」他摩挲著她的手,「你受苦了。是朕對不住你。」


    「陛下哪裏的話。」沈夢枕輕輕依偎在他懷裏,聲音哽咽。


    「你跟朕這麽多年,榮華未享,卻天天要為雜事煩憂。」他撫摸著她的頭髮——那頭初見時烏亮如瀑的青絲,如今竟也生出銀白來。


    他被選中繼承大統那年還未娶親。中政的貴女們一個個頭上簪的是美玉稀石,穿的是綢緞錦繡,貴氣勝過四月牡丹,九月芙蓉。


    和生養他的邊遠封地不同。他不喜歡。


    但沈夢枕不同,青發銀簪,深色衣裳,眉眼英氣,格外脫俗。


    他想選她做皇後的。於是問了旁人她的家世。得知是鎮北昭武將軍沈淩的女兒後,他便知道無望了。


    他知道即將要走上的是一條什麽道路,也知道沒有首輔岑時在先帝麵前的支持,他走不上這條道路,更知道他欲百官為他所用,必先使岑時為他所用。


    鎮北昭武將軍手握兵權,不曾在朝堂上討好岑時,他的女兒不能做皇後。


    而岑時的女兒岑月必須是他的皇後。


    後來他封了沈夢枕做嬪,又一點一點把她抬成貴妃。


    這時正好碰上邊疆打仗,朝堂混亂,國庫虧空,她自始至終沒有穿戴得那樣嬌貴過,隻是從一而終的帶著那根銀簪。


    想到這裏,李承安摸了摸那根熟悉的銀簪,社稷的存亡又緊緊絞著他心頭。


    他對沈夢枕耳語:「南邊叛軍已破關中六州,大周開國三百年,這江山竟是要毀於朕手嗎?」


    沈夢枕輕輕掙開,低語:「陛下莫要妄自菲薄。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是陛下的錯。況且如今也不是沒有挽救的辦法。」


    李承安微微頷首,目光與沈夢枕交織,他知道她想說些什麽。


    「內河三郡自有天險,若是強守,定能拖上些時日,隻是糧草要備足。鎮北將軍共有三位,朕會詔你父親南下。」李承安頓了一頓,「隻是這其間必有惡戰,你可願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裁雲為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蕭墨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蕭墨顏並收藏裁雲為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