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翾沒有說話。


    戶部上表江南雨水事,原也不真是有洪澇之險,前朝顧之言在江南治水時,所修堤壩可保百年,戶部提起此事,不過是為他找一個由頭,重新整頓江南官場罷了。


    當日他在臨安遊說公侯,親見世家豪族把持江南官場,任人唯親,雖說沒有釀出什麽大禍來,但長此以往總是難以為繼。因此閑下來後,他便打算派人出去將江南妥帖地整治一番,殺幾個為非作歹的官員,也是對更南邊行以威懾。


    這般心思,卻不能在朝上直說,以免汴都有人裏通外合,提前透到江南那邊去。


    當日宮變,周檀手持兩封遺詔,一封是宣帝給顧之言留下的,另一封是德帝所書,德帝遺詔寫得太過匆忙,沒有蓋國璽、附相印,除了蔡瑛等人能夠證明是德帝所留之外,並無其餘證據。


    文武百官能夠認下宣帝遺詔,德帝的那封遺詔,眾人卻三緘其口,不肯多言。


    曲悠當日見蔡瑛手持德帝遺詔在玄德殿中請眾人觀閱時,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周檀的罵名來自何處。


    史書中語焉不詳的「真假不明」居然是這個意思。


    因為宋世琰在德帝病危時把持內宮,所以宋昶再留遺詔並未取出國璽相印,按照禮製而言,其實是極其不工整的,若是朝中有心,集體靜默,不認這封遺詔、另立儲君,在歷史上亦有先例。


    更何況,德帝的遺詔沒有涉及最為核心的事——國本之立。


    想必是先前德帝密召周檀時,問起太子之外的儲君人選,周檀便對他說了宣帝遺詔中自有儲君考量,於是他的遺詔隻是含糊地寫了「遵從先帝訓示」。


    禮製不全、國本不立的詔書,實在是太容易生疑了,所以後世的史官亦十分糾結,這詔書內容便在歷史的傳襲中遺失了。


    她通讀胤史,自始至終都以為隻有宣帝留下了遺詔。


    與她相同,朝中諸臣認下了宣帝遺詔,驗身之後恭迎景王孫上位,這是應當之理,可宋昶詔書中的「執旨之臣」是誰,無人有定論。


    政事堂中,蔡瑛是兩朝重臣,洛經綸威望極高,蘇朝辭聲名俱佳,隻有周檀就算過了他在歲末的生辰,也不過剛滿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居執政之位、又非世家出身,簡直是亙古罕見,大胤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年青就居宰執相位的臣子。


    更何況他身上還背著前朝舊案、背著刑部密辛,與前朝良相之死息息相關,既然遺詔含糊,從鄀州剛剛調回汴都之人,為何能進政事堂統領群臣?


    摸清皇帝的脾氣之後,參奏的摺子像是雪花一般從禦史台飛往玄德殿。


    在為德帝置辦喪儀和準備明帝的登基大典時,禦史台甚至據此為由,上表奏請明帝去周檀的帝師之名,宋世翾被迫改口,從「老師」換成了「先生」。


    他雖有心相護,但周檀卻不許他過於偏袒。


    宋世翾自周、蘇二人那裏學來的為君之道,是善聽納諫、不可偏私,第一次有人在朝上參周檀時,他忍不住出言反駁,罷朝之後,周檀卻在他的書房中跪了一個時辰。


    他道:「陛下不應如此。」


    所以宋世翾沉默地立在龍椅之前,半晌都沒有想好該說什麽。


    還是周檀先輕咳了一聲,轉身淡淡地道:「問諫議大夫,萬民事和朝堂事,哪個更重要?」


    沈絡亦是科考士子,自然不懼與他對嗆:「朝堂不寧,何以關照萬民?」


    周檀道:「諫院和禦史台為何捧象牙笏直言勸諫?」


    沈絡正色:「我等在其位謀其政,仰承祖宗諭立身為官,俯觀天子行直言勸諫,是為對得起大胤千秋基業,對得起陛下和朝廷信賴!」


    「哦?」周檀波瀾不驚地繼續問,「沈大人,你為官是向上負責,還是向下負責?」


    沈絡張了張嘴,卻怔住了。


    他這話問得刁鑽,倘若他答對上負責,便是心中無百姓,若是答對下負責,便與言行不一——至少要聽完戶部奏報,才能插話。


    周檀見沈絡跪在那裏半晌沒有說話,先開口為他解了圍:「陛下,諫議大夫所表擾亂春闈、打壓士子,臣萬死不敢為。擢拔親故、聲名不佳兩樁,確是臣的過錯,早朝罷後,臣請庭杖十責,以正身表意。」


    他轉過身:「諫院可要再參?」


    宋世翾從階上往下走了一步,周檀卻抬眼看著他,搖了搖頭。


    諫院所說的「擢拔親故」,不過是剛剛登基沒多久時,宋世翾沒經合適緣由,將大赦後從嶺南回來的白沙汀官復原職了。


    這是他的旨意,過的卻是政事堂和中書省,如今台諫要找人負責,自然是周檀的過錯。


    沈絡起身退了幾步:「執政明理,臣無話可說。」


    於是戶部便開始繼續言論,宋世翾回過神來,派蘇朝辭南下巡視諸省,諸臣無話。


    早朝比往常久了一些,還是在朝霧散去之前結束了。


    宋世翾剛剛離了早朝,便扶著小太監慶意的手低聲道:「速速去太醫院將柏醫官請來。」


    曲悠得知消息時,周檀的庭杖還沒打完。


    宋世翾克己復禮,登基之後將德帝在位期間幾乎廢置的各種禮製全數拾起,朝上文官不殺,受刑之前,需跪在彰德門前完整地誦一遍《禮記·大學》。


    因著德帝「削半」的叮囑,他的喪儀辦得並不算隆重,況且殤帝篡政六個月,已將時日耽擱得一幹二淨,連服喪期都不過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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