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了師父;我燒了山門;我和師弟反目成仇;我背著一身血跡未幹的債,在天南海北地追查一個沒有眉目的兇手。


    薄燐埋進明百靈溫熱的肩頸,一代名刀所有的裂痕曝露無遺,他早就千瘡百孔、刀乏刃倦,此時狼狽不堪、泣不成聲。


    「……」明百靈一臉茫然無措,她本能地能感覺到男人的崩潰、惶茫、悲傷,心說這到底是怎麽了,師父交代的事情沒辦好麽?


    「……小薄爺,這不是回家了嗎?」


    薄燐微微一頓:


    什麽?


    「你看,你已經回家了啊。」百靈彎起了翡翠色的眼睛,「這不是回來了嗎?」


    薄燐茫然地看著她。


    百靈伸出指腹,輕輕地拭去了他的眼淚:


    「很不錯啦。」


    「能好好活著,就已經很了不起啦。」


    .


    .


    薄燐看著自己滿手的刀繭與傷痕,反覆確認自己回到了七年前。


    ——雪老城還未出事的七年前。


    「師父帶著白師兄去天溪了,說是處理些家內事。」明百靈挽著天水碧色的袖子,把麵巾從熱水裏撈起來擰幹,「來,擦一擦臉……嘶,別動。」


    薄燐接過麵巾,愣了一下,順著女孩的意思低下頭去。明百靈俯身下來,從他發間撥出根白頭髮來拔掉:「噫,男人果然老得快。」


    不,老的……隻有我罷了。


    薄燐恍惚地看著百靈繞著屋子轉了一圈,直接把後者看得很不好意思:


    「小薄爺,……你再盯著我看,我把你頭打掉哦?」


    薄燐立刻收回目光:「……」


    他試過,這是真的。


    百靈輕輕地笑了起來:「別人都說你孟浪不羈,心思活泛,我都不信,白師兄都沒你這麽呆。」


    薄燐也不自覺地跟著笑,目光都軟了三分:「嘖,哥傻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才認識我?師父和小阿白聰明就行了,他們負責陰謀詭計,我負責喝酒砍人。」


    百靈瞪他:「沒出息!」


    薄燐朗聲大笑,直至笑彎了腰,眼淚滾在喉間發澀。


    「……那個,小薄爺。」


    薄燐抬起頭來,是一襲水紅色的綾紗,縹緲得像是一場不遠復醒的夢。金線在上麵翩然飛舞,繡出了上百朵恣肆綻放的龍遊梅花,燭火煌煌,華彩流溢。


    嫁衣。


    百靈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看?」


    「……你穿上我看看?」


    百靈抄起桌上的殘雪垂枝戳了他一記:「——哪有新娘子提前穿嫁衣的?」


    ——這次輪到薄燐愣住了:「新娘?」


    百靈微笑著用刀尖在他脖子上擦了擦:「……薄燐,你要是敢忘了我們的日子,我就一刀刀片了你,權當給白師兄補一餐狗肉火鍋哦。」


    狗男人薄燐:「……」


    不對。


    命運……不是這樣的。


    「我倆的婚事?」薄燐還是有些懵,「師父——」


    ——師父不是死活不同意麽?他還趁我下山,把你給……


    「你和師父打了一場,師父不知道怎麽被你說通了,當場把我許給你了,忘記了?」明百靈貼了貼薄燐的額頭,「……你沒事吧?」


    薄燐睜大了眼睛。


    ——是的,他曾經千遍萬遍地想過,若是他下山之前說服了師父,是不是就沒有百靈的悲劇?


    沒有百靈的屍體橫亙在師徒之間,他們是不是不會反目?


    也沒有後來……也沒有後來一切的破事。他薄燐,還是個有家可歸的雪老城大弟子,也不用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接著刀尖舔血的買賣,去追尋一個可能窮極一生也沒有結果的「天」。


    這是他在無盡的追悔自責裏,幻想了千百遍的七年前。


    或者……


    薄燐心裏突然生出了個念頭:


    是夢嗎?


    ——之前那些徹夜難眠的、痛徹心扉的、千刀萬剮的記憶,其實隻是場虛無縹緲的幻夢?


    「……沒什麽。」薄燐淺金色的瞳仁恍惚了一下,「可能是我練刀練魔障了,做了個很長的夢。」


    這次明百靈卻沒有回答。


    薄燐抬頭看去,百靈端著殘雪垂枝,一臉的驚艷:「我一直想問了,你找誰鍛的這把刀?做這刀的偃師是誰?工藝之卓絕,形製之精妙,起碼是八錢以上……」


    ——刀?


    薄燐心緒幾個來回,突然反應過來:殘雪垂枝是他下山前百靈所贈,現在他沒有下山,自然也就沒有殘雪垂枝。


    這刀,是雲雀重鍛的。


    百靈白嫩的手指卡住了考究的刀鐔,發力一轉,刀柄居然往後彈了一寸,露出了裏麵暗藏的機竅來。


    薄燐愣了一下,湊過去看。


    雲雀在刀鐔底部,留了一行小字。女孩雖然寫字像狗爬,刻工倒是一絕,運筆兇險而凜冽,拚湊起來卻是一派驚險的秀麗:


    「人世往復,動如參商」。


    薄燐心念一動,他接過殘雪垂枝,注入自己的煉炁。小字被煉炁逐字燃去,赫然顯出了另一種瀟灑飛拓的狂草——


    薄燐如遭雷擊,渾身一栗。


    「不須別」。


    .


    .


    *註:「浮雲卷靄,明月流光」出自盧照鄰《明月引》。


    作者有話說:


    薄燐在渡自己的心劫,寫得我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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