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靈魂在王益民麵前痛苦地顫抖。


    當呂紅走進龜渡王學校的大門的時候,那些認識她的老師和不認識她的新教師全都像看珍禽異獸一樣瞪起了好奇的眼睛。她在龜渡王學校任教時和王育才的戀愛產生過轟動本校的效應。她停薪留職跟上王育才到某公司去掙大錢在全鄉教職員中產生了轟動效應。她和王育才在某公司舊情複發的桃色事件的轟動效應擴及全縣的教職工。她和王育才偷偷在教育主任王益民的房子**的事更使龜渡王的新老職員無人不曉。她現在敢於硬著頭皮再次走進龜渡王學校的校園其實已談不上勇氣,王益民第一眼就發現這位女教師的神經有點不大正常。


    呂紅顯然已不是當年在龜渡王學校任教時的呂紅了。姑娘特有的紅色從臉上褪失淨盡,臉色呈一種非自然的白色,那是過多施用脂粉的結果。無論什麽現代化妝品都無法挽回已失去的青春。王益民首先感到的不是這些淺顯的變化而是呂紅的眼睛。呂紅的眼睛裏是絕望和恐懼,恰如一個人得知了自己的生死簿上的秘密。呂紅一坐下就說:“王老師,我是實在無路可走了才來求你,現在隻有你能救我了……”


    王益民搞不清何以這樣,就問:“怎麽回事?呂紅,你慢慢說。”他順手關了門。


    “你的朋友王育才……是個禽獸!”呂紅咬著牙說,“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


    王益民驚奇地問:“你怎麽也罵他?”


    “他把我害得好苦!”呂紅說,“我一直覺察不出他對我設著圈套……”


    王益民更迷惑不解:“他怎麽會對你設圈套?”


    呂紅這才告訴他,王育才和她私下裏已說好約定:他和秋蟬離婚,她和丈夫離婚。現在,自己已和建築工人的丈夫離了婚,王育才卻突然從桑樹鎮民事法庭抽回了起訴,不離了……


    王益民愈加迷惑:“那為啥?”


    “報複!報複報複報複!”呂紅癲狂了似的喊,“他要報複我!惡毒的報複!”


    “他怎麽會報複你?”王益民問,“他和秋蟬的離婚案鬧了四五年了,怎麽會報複你?”


    “全是假的!”呂紅說,“他一次一次上訴,又一次一次托人暗裏給趙法官塞錢,不要判決離婚。他一直把這場假戲演到我離婚才……”


    “啊呀!我的天……”王益民半信半疑。


    呂紅哭了:“我怎麽辦?我已離婚了。他在耍我,他記著舊仇。他說他才出了一口氣,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說我當初欺侮了他,我丈夫也欺侮了他,我父親欺侮了他,全都是欺侮了他有個政治黑疤……現在全都報複了!”


    “我信不下!”王益民說,“我信不下去!王育才真會這樣歹毒?你們戀愛失敗時,他親口給我說‘並不怪責’你呂紅嘛!”


    呂紅苦笑著搖搖頭:“王老師,我唯一求你一件事,你去找找王育才,說我死了。他如果還記得我對他全是一片真心,如果還能原諒我當初的動搖,權當說的‘勢利眼’也行,我隻有一絲希望了……”


    王益民突然湧起一股強大的責任感,大聲肯定說:“呂紅你千萬別急,絕對不能走絕路,也千萬不敢急出毛病來。我明天就去找王育才,你一定等我見了他以後咱們再麵談……”


    王益民雖然熱誠有餘,心中卻不免打鼓,如果真如呂紅所述,他能扭轉王育才嗎?他已經比較切實地想另一條路,設法使呂紅與那個建築工人複婚,他說:“萬一不行,我去找你丈夫,爭取和解……”


    呂紅冷笑一聲:“那樣的路我還能走嗎?那比死艱難十倍!”


    未等第二天王益民去找王育才,王育才當晚打電話找王益民來了。


    王益民一接上電話就迫不及待:“育才育才你說你現在在哪裏?我有話要找你說。”


    王育才卻冷靜地說:“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麵了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再問我的住址,我們抓緊時間說幾句話。”


    王益民有點激動,一時找不到說話的頭緒。


    王育才問:“呂紅是不是找你了?”


    王益民答:“是的是的,到底怎麽回事?”


    王育才說:“呂紅說給你的事是真的。我已經抽回了離婚訴狀,但並不是說我要回龜渡王了。請你告訴父母和秋蟬以及孩子,請他們忘掉我,權當這世界上壓根就沒有過我。”


    王益民急了:“這到底為什麽?”


    王育才說:“不要問‘為什麽’。我隻告訴你,呂紅已經離婚了,這是我的圈套。我要報複,我已經報複了,我和呂紅戀愛失敗時就等著這一天,這一天終於等到了。我當時太痛苦了,她和她父親完全想不到被扔掉的女婿會是怎樣的痛苦,我現在叫他們親自感受一下。她的那個丈夫當時比我優越的唯一一條是家庭出身好,而呂紅選擇了他卻舍棄了我。讓她現在嚐一嚐此中滋味,也就理解當初我的苦處了……”


    王益民實在忍不住了:“你是個毒蟲!王育才——你是個歹毒的家夥!”


    王育才說:“我曾經是個羞怯的青年……”


    王益民說:“假的!你的羞怯是假裝的!你的骨子裏是歹毒殘忍慘無人道!”


    王育才卻依然冷靜:“朋友你說錯了,我的羞怯是真實的。我的太多羞怯使我苦惱,現在又因為那種羞怯喪失殆盡而惋惜。”


    王益民罵:“你害了多少人……”


    王育才說:“首先是這些人先傷害了我。”


    王益民回轉了口吻:“育才,我們甭辯嘴了。我需要冷靜,你更需要冷靜,你無論如何告訴我你的住址,咱們見上一麵,想想挽回殘局的辦法,一切還不是完全無望的。”


    王育才說:“不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王益民又急了:“你到哪裏去?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容你的地方!你的良心也寬容不得……”


    王育才說:“我要找一個恰恰能容我的地方。我已經不想再掙錢了。順便告訴你,我所在的這個公司純粹是個不攤本隻賺錢或者說光騙錢的公司。我對騙錢也覺得膩了。”


    王益民說:“你到底要幹什麽?”


    王育才:“我要找一個能使我恢複羞怯的地方去。你想想,還不明白嗎?”


    王益民一時轉不過彎兒:“我想不來!你幹脆回學校來吧?”


    王育才輕輕歎口氣:“我已經不可能再回到講台上去訓導別人子弟了,那地方太神聖,我不配。我正在鑽營的這種公司也不幹了,越幹我越無恥。我又不想自殺,我想在我恢複了人應有的那一點羞怯之後,再論死生之事吧!”


    王益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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