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把工作組三位同誌送到溝底,再送到尤家村東頭的村口,尤喜明被六隻手一齊擋住,才難舍難分地停住腳。看著三位同誌的背影被村巷裏的柴火垛子遮住了,他才轉過頭,順溝走上來,回到被安組長稱為原始人穴居的窯洞。


    “天不滅尤!”


    站在洞門口,他幾乎脫口喊出從心底層湧出的這一句感歎來。


    “哈呀!我以為今生永世出不了東溝呢!”尤喜明欣喜難抑,想到工作組要他明天上台揭發控訴尤誌茂,他的心裏失掉了平衡,總是穩不住,總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說話了!嗬呀……”


    他突然明顯地感覺到窯洞太窄小了,進洞出洞要低頭彎腰。奇怪,從腰際到脖頸,似乎插進去一根硬棍,頭低不下去,腰也彎不下去。窯洞裏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窯洞外麵的小坪場上,眼底的東溝,似乎一下子也變得醜陋而又窄狹,難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軀了!


    明天要開尤家村運動以來的第一場群眾大會,鬥爭黨支書尤誌茂,尤喜明第一個發言、控訴,老安說是“打頭一炮”!轟開局麵!怎麽講呢?老安對他抱著多大的熱情和希望呀!


    他坐下來,心裏有點發虛,老安人生地不熟,一身知識分子的天真氣兒,好哄騙。可是明天一上台,台下盡是尤家村男女,誰不知道他尤喜娃的根根筋筋?


    他簡直抑製不住自己已經花白的頭發下麵的思維的潮水,那些被人嘲笑了多少年的很不光彩的往事,此刻卻頑固地翻上心來……


    大約是解放那一年,二十三四歲的尤喜明已經賣過五六次壯丁了。每一回,他把賣的身價錢往腰裏一揣,連著在小鎮上的飯館裏飽餐幾天,然後聽候命令開拔到任何地方去,不難受也不流淚。不出半月,尤喜娃又活脫脫地出現在尤家村,向愚陋笨拙的莊稼漢講述逃離壯丁隊伍的驚險經曆……


    “那是拿小命換的一口飯吃……”尤喜明對土改工作隊隊長哭訴,眼淚鼻涕交加,“我孤兒喜明,沒一丁點兒辦法……”


    這是實情。富於同情心的尤家村父老向穿灰製服的老八路幹部證實了這一點,農會主任尤誌茂也證明同齡人尤喜明說的是實情。於是,在分配地主財產的時候,尤喜明得到兩間廂房。積極得令莊稼人眼花繚亂的尤喜娃,拍著胸膛:“共產黨,工作組,是我再生父母!我老尤……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跳……”


    “喜娃,該收心過日子了。”土改工作隊撤離後,農會主任尤誌茂好心勸告說,“嶺上溝岔村有個女人,結婚沒過一年,癆病男人死了。你要是中意,讓你嫂子給說說……”


    “能成能成!”尤喜明迫不及待,“隻要人家不嫌咱,咱嫌人家啥哩!”


    農會主任的女人拉線做媒了。起初,那女人暢暢快快同意了。過了兩天,大約打聽到尤喜明某些根底,又不大滿意了。尤喜明急了,他懇求農會主任親自去,用自己在小河兩岸所擁有的威望去說服那個動搖不定的女人。尤誌茂去了,穩住了那個女人的心,最後拉個把把兒,說要“再尺謀尺謀”!


    尤喜明還是不放心,“再尺謀”下去,怕是麻煩了。趁天黑,他上了嶺,親自找那個小寡婦去了。滿嘴噴泉一樣湧出新鮮而又進步的名詞,熱誠而又動人的保證,加之二十多歲時那張曾經是青春煥發的臉膛吧,尤喜明居然征服了小寡婦的心。以至在小寡婦送他出門的時候,他敢於一下把寡婦壓倒在門外的麥草垛子旁……


    “我老尤……”尤喜明結了婚,喜氣洋洋,拍著胸膛。


    在西安大興土木的建設熱潮中,尤喜明是尤家村第一個表現出對新分得的土地並不那麽眷戀的農民,進城做民工了。他能說,能跑,好活躍!不出一年,被建築單位吸收為正式工人,領起民工施工了。


    “離婚!”穿上一身藍製服,上身的口袋裏插著兩支明晃晃的鋼筆帽兒的尤喜明,瞪著眼,嘴硬牙更硬,對摟著已三歲兒子的媳婦說,“你是個寡婦!我和你沒感情!”


    離婚以後,尤喜明把土改分的兩間廂房拆了,木料和磚瓦,全部變賣幹淨,出了尤家村,再沒回來。


    也不知什麽地方走了岔兒,尤喜明牽扯進一件貪汙案,被解職了,背著鋪蓋卷兒回到尤家村,去向尤誌茂報到。


    “你看你,弄下這事!”已經是農業社主任的尤誌茂惋惜地說,“當年你離婚,我勸你,你不聽。你拆房賣房,我勸你,你還不聽。現在咋辦?吃的社裏可以先給你分些糧食,住處呢?”


    “我老尤,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罪!”尤喜明似乎並不像尤誌茂那樣憂心忡忡,反而想得開,“住處,我看好了一個地方,社裏東溝那個看守莊稼的窯洞,平時空閑著,讓我先住下……”


    “唔!那個……”尤誌茂記起來了,“那窯太小,離村莊又遠……”


    尤喜明在東溝住下了,一住就住了七八年。每年冬季到來的時候,人民**的民政部門發下救濟款和棉花棉布來,尤誌茂在開會研究救濟對象的時候,照例先給東溝的居民留過一份,然後再一家一家評議。


    “喜明,有一份棉布棉花,社裏給你縫成棉衣了,你到婦女主任那兒去領。”尤誌茂說。


    “我算著也該來咧!”尤喜明一點不愧。


    在“瓜菜代”的年月,尤喜明倒慶幸東溝這個絕好的住所了,甭說黑夜,大白天偷豆挖薯,也不會擔心有誰發覺。他是尤家村少數幾個沒有浮腫的人中的一個……


    現在,尤喜明坐在窯洞口,想著多半生的不平凡的經曆。他從來是個隻瞻前不顧後的漢子,過去的事從來不回想。在尤家村的人看來,尤喜明睡在爛窯洞裏,要是想起賣掉的房子,想到攆出門的媳婦和兒子,該是後悔死了吧?其實,尤喜明本人從來是不吃後悔藥的。要不是工作組老安叫他明天上台“轟頭一炮”,他才不會想起那些已經無法挽回的往事呢!回想,是為了如何說得合體些,讓老安信以為真!


    絕對不能提那些最不光彩的事!尤喜明想,可是,尤誌茂是個不錯的支書呢!單是對他本人,也沒啥過不去的事咯!真正回想起來,在尤家村體貼照顧他尤喜明的,還要算尤誌茂呢!想到這些,他的熱情和勇氣往下降,憑啥鬥爭尤誌茂支書呢?安組長說尤誌茂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段很長的話他記不住,而意思是說,他就是當今尤家村的尤葫蘆,新地主!


    “怕是要搞二回土改!”尤喜明這樣估計當前的運動,“要是這回事的話,我老尤就不客氣了!”


    尤家村大隊當中,有一幢戲樓,這是1956年合作化後頭一個好年成裏蓋的。


    尤喜明坐在台上,和老安肩膀貼著肩膀,他的心裏熱乎乎的。平時,尤家村男女們誰拿正眼瞧一眼自己呢?看著站在台角的尤誌茂,他心裏好笑,你把戲樓蓋起來,怕是隻知道自己站在台上傳達上級決議的吧?沒料到今日吧?好!現在你站端!立直!手順褲縫垂下……台下那麽多驚奇的眼光在瞅他,瞅吧瞅吧!尤喜明是在台子上坐的人物,不是在東溝爛窯洞窩蜷的……


    宣布開會以後,老安同誌走到台前,沉痛中帶著義憤:“在社會主義的尤家村大隊,至今生活著一個原始人!尤喜明同誌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慘不忍睹!走資派把貧農社員迫害到什麽程度了?簡直跟猿人一般……”


    安組長動了感情,說不下去了:“現在,請尤喜明同誌控訴……”


    尤喜明忽地站起,走到台前,瞧一眼老安,用淒楚而委屈的聲音喊說:“貧下中農階級兄弟們……”一語未了,“哇”的一聲哭了,淒慘震人。在擦眼淚的時候,他看見老安的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這一聲哭到要緊處了。


    尤喜明剛要說話,台下卻傳來一片笑聲,他有點慌。安組長立即走到台前:“笑什麽?這是階級感情問題!”


    笑聲反而更大更響了,從台子的前邊到後邊,左邊到右邊,卷起一陣陣笑的聲浪。尤喜明感到笑聲太刺耳了,卻不知道為什麽。


    工作組員小馬從台下跑上來,在工作組長老安跟前說悄悄話,老安立時臉變了,慍怒地瞅著尤喜明。尤喜明不知出了什麽事,隻看見安組長死死盯著自己的下身,他一低頭,天啊!多少年沒有穿過製服褲子了,今天穿上老安昨日送給他的製服褲子,卻忘記了關前門……


    尤喜明畢竟是尤喜明,他急中生智,猛地轉過身,撲到尤誌茂當麵,揮起拳頭,照準支書的胸膛,就是一記頂心捶:“你害得我好苦啊!”


    台下的笑聲戛然而止,沒有人笑得出來了,成千雙男人和女人的眼睛離開尤喜明的褲襠,一齊轉向在台口掙紮著爬起來的尤誌茂。尤喜明扣好褲子的扣子了,隻見老安眼裏向他射來生氣的目光,停了好一陣,老安重新宣布說:“現在,由尤喜明同誌繼續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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