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節,小兩口過得紅火,過得熱鬧。四妹子給她和建峰製作了一身新衣新褲,都是當時鄉村裏最時興的“滌卡”布料,而頭生兒子更不用說了。酒肉衣食的豐盛和闊綽,並不能掩蓋小兩口之間的分歧,從大年三十晚上包餃子時開始爭論,一直到過罷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場爭論仍在繼續。四妹子打算辦一個小型家庭養雞場,她既可照管孩子,又能免去四處奔波,收入也不會錯的。建峰則主張到桑樹鎮開一個電器修理鋪店,讓她給他記賬、管孩子、做飯,根本用不著養什麽雞呀豬呀的。


    “讓我去當老板娘?哈呀!我這心性可服不下!早晨給你倒尿盆,一天三頓給你做飯,晚上給你數錢,這……舒服倒是舒服,可我會悶死的。”


    “你養雞能掙多少錢嘛!那些剛出殼的小雞,買十隻活不了一隻,你去問問隔壁鄰居的嬸嬸嫂子就知道了。”


    “這你就甭管了,我已經把一本‘養雞知識’念得能背過了,我按科學辦法養雞,嬸子和嫂子們隻會老土辦法……”


    這種爭論一直在進行。大年初一,兩口子吃著肉餡餃子,互相都想說服對方;兩口子抱著孩子,背著禮物去給二姑拜年的路上,又爭得七高八低;眼看著過了正月十五,新年佳節的最後一個小**也過了,還是誰也說服不下誰;最後,雙方隻好互相妥協又各自獨立:建峰到桑樹鎮去辦他的電器修理門市部,四妹子在家裏創辦她的家庭養雞場。她和他達成兩條協議:一是在他去桑樹鎮之前,幫她盤壘兩個火炕,作為飼養小雞的溫床,她一個人幹不下來。二是她要求他每天晚上都回家來睡覺。他說,那麽下雨下雪呢?她說,下雨下雪也要回家來。他說,這規程訂得太死了吧?稍微靈活一下行不行?她說,不能靈活。她和他結婚好幾年了,吵也吵過嘴,鬧也鬧過別扭,晚上總是在一個炕上睡覺,成了習慣了,他要是不回來,她就會睡不踏實。他仍然希望能有百分之一的靈活性兒,或者說特殊情況。她幹脆一句話說死,百分之一的機動靈活性兒都不許有,想拉野婆娘了嗎?一句話噎得建峰紅了臉,再不爭取什麽靈活性兒了。


    正月十六日,一般鄉村男女還都沒有從新年佳節的醉意和慵懶中振作起來,歡樂的氣氛還沒有從鄉村的街巷裏消散殆盡,四妹子和建峰已經幹得大汗淋漓了。


    她給他供給泥巴,他提一把瓦刀在盤壘火炕。他是個聰明的鄉村青年,心靈手巧,她隻要說出關於這個火炕的用途和想要達到的目的,他就能合理地安排火口和煙囪,而且能調節火炕的溫度。看著已經初具雛形的火炕,她是滿意的。她用鐵鍁挖泥,送到他的手下。他需要一塊瓦碴墊穩土坯,她立即遞給他。他給她幫忙,她顯得馴服而又殷勤。


    他接住她遞來的瓦碴片子,墊到土坯下,穩實了。他說:“晚上要能這麽聽說順教就好囉!娃他媽,明白嗎?”


    她猝不及防,正在於自己一心專注的事兒,他卻說起晚上的事兒。她在他臉上愛昵地拍了一巴掌,就把手上的泥巴抹在他的臉上了,隨之哈哈大笑,笑他的五花臉兒的滑稽相。


    四妹子一次買回來五百隻小雞,把呂家堡的男人女人都驚動了。這裏的女人,雖說家家養雞,頂多也不過十來隻,全是春天用老母雞孵化出來,小雞借著老母雞的溫暖的翅膀漸漸長大,誰也沒有把握把那些用機器孵化的小雞撫弄長大。人們全擁進她的院子,擠進她的廈屋,伸手摸摸炕壁,瞧著炕上擁來擠去的雛雞,出出進進,在小院裏,在大門外的土場上,議論紛紛。


    三間廈屋,隻留下一間作為她和建峰睡覺生活的用地,而把兩間都辟做雞舍了。三條大火炕,占據了兩間廈屋的腳地,中間隻留一條小甬道。五百隻小雞吱吱叫著,吵成一片,屋裏很快就出現了一股雞屎的氣味。


    門前榆樹上的榆錢綠了又幹了,河川裏的麥子綠了又黃了。緊張的夏收一過,炎熱的三伏酷暑使莊稼人有空追尋陰涼的時候,那些女人們串門串到四妹子家裏來,全都驚奇得大呼小叫起來。


    多麽可愛啊!用竹棍圍成的雞圈裏,一片白格生生的雪一般的羽毛,在爭啄食物,在追逐嬉戲,高脖紅冠的大公雞追逐著漂亮的母雞,不避人多人少,毫不知羞地跳到母雞背上交媾。整個小院裏,全都用竹棍兒圍成柵欄,隻留下一塊兒小小的空地。


    四妹子熱情地接待一切前來觀看的嬸嬸和嫂子們,耐心地回答她們的詢問,並不在意某個心地褊狹的女人眼裏流瀉出來的忌妒的神色。成功本身帶來的喜悅和自豪,足以使人對一切世俗采取容忍和寬讓的胸懷。


    剛剛交上農曆八月,一聲震驚人心的母雞的叫聲從後院響起,四妹子掀開柵欄門,跑進雞圈,驚嚇得母雞刮風一樣奔逃。她跑到雞窩跟前,那窩裏有一個白亮亮的雞蛋,抓到手裏,這才看見,那粉白的蛋殼上留著絲絲血痕。她的眼睛被溢出的淚水模糊了,一個無法壓抑的聲音在心裏回蕩:開產了!開產了!


    不到半月,三百隻母雞相繼開始產蛋,從早到晚,母雞向她報告下蛋的叫聲此落彼起,不絕於耳。她把一盆一盆攪和好了的飼料撒進食槽,捧著一籃又一籃雞蛋走出柵欄門來。她須臾也不敢離開屋院,真是太忙了。最迫切的一件事是,雞蛋無法推銷出去,堆在家裏不行呀!


    她終於和建峰商量決定,請老公公和婆婆過來幫忙。雖然婆婆幫她帶娃娃,收雞蛋,然而畢竟不是靠得住的。她要跟二位老人正式交談一番,要兩位老人靠實靠穩到她的小院裏來照料內務,她隔一天兩天就可以出去賣掉雞蛋了。她在村子裏的代銷點買了蛋糕、卷煙、茶葉和酒,一共四樣禮物,讓建峰用挎包裝著,走進熟悉的老公公的住屋裏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妹子挑回一擔水回來,看見老公公蹲在台階上抽旱煙,她忙招呼老公公坐到屋裏,老公公卻磕掉煙灰,撈起她剛剛放下的挑擔要去挑水。她對他說:“爸,你腿腳不便了,讓我去挑,你給雞拌食吧!”


    她告訴老公公,包穀糝子、麩皮、魚粉、骨粉和幾種微量元素的配方比例,老公公說他記不住,還是讓他去挑水好了。她不讓,說:“爸,我要是出門賣雞蛋,你還得喂雞。其實不難,我給你把配方寫在牆上,摻配一兩回也就記住了。”說著,她動手示範了一下,在木缸裏按比例放足了各種飼料,攪拌均勻,然後讓老公公把飼料端進雞圈去。老公公剛要動手推開柵欄門,她忙喊:“爸吔!在門旁邊的石灰裏踩一下。”


    老公公回過頭來,迷茫不解:“踩石灰做啥?”


    四妹子說:“消毒。”


    老公公不耐煩了,放下盛滿飼料的盆子,索性走回來:“嫌我有毒?你自個兒送進去!”


    四妹子笑了。老公公心裏犯了病了。她笑著解釋:“爸吔!我送進去,也要踩踏一下石灰。我每一回進雞圈,都要過這一番消毒手續的。你老甭犯心病,這是防疫要求,不敢違犯。”


    老公公好像聽進去了,再次走向雞圈的柵欄門兒,在石灰堆裏踩踏了一下,端起盆子,走進去了。


    四妹子挑著水桶走出門,忍不住笑了。老天爺,她在指撥著老公公啊!他居然聽她的話了!他是呂家堡屈指可數的幾個精明強悍的莊稼把式,總是別人詢問他的時候多,在鄉村的莊稼行裏,沒有難得住他的活路或技術。他又是一位家法特別嚴厲的家長……然而她吩咐他要做的衛生防疫製度,他卻遵守了。


    四妹子再挑回一擔水來。剛進街門,她聽見老公公大聲嚴厲地指使老婆婆說:“在石灰堆裏踩踏一下。腳上有毒。衛生防疫不敢馬虎。記住,每回進雞圈,喂食也好,收雞蛋也好,不管我在不在跟前,都要在石灰堆裏把鞋底子蹭一蹭。”


    四妹子笑了。


    老公公聞聲扭過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大聲解嘲地說:“你甭看我老腦筋。我信科學哩!那年,**把化肥送來,沒人敢買敢用。好些人說,咱用大車給地裏送糞,麥子還長不好,撒那麽幾斤白麵一樣的東西,還能指望長麥子嗎?我買了用了,嗬,那一年,就咱家的麥子長得好!我信……”


    吃了一點幹饃,喝了幾口開水,四妹子把兩個墊著麥草的雞蛋筐子綁捆在自行車上,對兩位老人說:“十二點時喂一次,五點鍾再喂一次,按比例搭配飼料。雞蛋要及時拾了,窩裏堆得多了,就容易壓破了。”說完,她把車子推出街門,兒子鬧著要跟她去。婆婆好勸歹勸,才把那號啕大哭的小子拉扯走了。


    四妹子跨上車子,清晨的風好涼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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