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站在教室的前頭,班主任把我介紹給全班同學的時候,我簡直都要窘死了。


    班主任王先生領我走進插著“速成二班”的木牌的教室的時候,整個教室裏騰起一陣笑聲,笑的聲浪幾乎把我掀倒了。我立即低下頭,這個見麵禮太令人難堪了。班主任揮揮手,緩聲和悅地勸止大家,不要笑,然後簡要地向大家介紹我的名字、年齡,希望大家和我互相幫助,搞好學習。我低著頭,對班主任也不滿了,麵對一個生人,這些人這樣狂笑亂說,太沒禮儀了呀!你做先生的不予嚴厲訓導,隻是淡淡地勸止,像什麽話?在你介紹的時候,教室四處仍在嘀嘀咕咕議論,這像什麽話?什麽教學秩序?太鬆懈了!


    班主任介紹完畢,一位男學生站起來,表示歡迎我加入這個集體,他大約是班長。他也是隨隨便便的樣子:“歡迎徐慎行同學到我們班學習,為速成二班爭光,為祖國的教育事業貢獻力量!歸結一句話,我代表全班同學,歡迎……藍袍先生!”教室裏立即騰起一陣喧鬧的聲浪,鼓掌聲和笑聲攪和在一起,亂極了!


    我聽到班主任王先生也在笑。我不能容忍他的笑,他畢竟是先生。他笑畢說:“同學們不要笑,也不要給新同學亂起綽號……”


    我現在才明白大家嬉笑的原因了,笑我的藍布長袍和頭頂的禮帽。我一下子意識到我和所有同學的差異,男生女生一律穿製服或便衫,頭頂八角製帽,女生留齊脖短發或雙辮兒。在楊徐村,那三位新先生的裝束成為眾人稀奇和議論的話題,成為我父親譏誚的怪物。在師範學校速成二班的教室裏,我的裝束卻成為老古董怪物了!好在班主任此時指給我一個空位子,我立即從講台上走下去,逃脫這個被眾人嬉笑著的尷尬地方。我走到座位跟前,那個位子上坐著一個女生,她朝我笑笑,表示歡迎與我同桌。我的心裏猛地一跳,這女生長得太漂亮了,又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我不敢多看一眼,腦子裏立即反射出楊龜年二兒子從河南遣返回楊徐村的那個洋婆娘來,立即反射出我的父親的警告:妖精!鬼魅!關於這個同桌女生,這個妖精鬼魅,卻成了對我一生影響深重的人,我後頭再說和她的糾葛吧!


    我不看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從書袋裏取出學習用具,放在桌子抽鬥裏。這時,我的頭皮一涼,禮帽被誰摘掉了。


    我臨行前剛剛剃過頭,光光淨淨的禿頭一定很難看,教室裏又響起此起彼落的笑聲。欺人不欺帽!我生氣了,憤恨地扭過頭,尋找惡作劇的人,我甚至不惜要撕破麵皮,給他個對不起了,哪有這樣開玩笑的?我沒有找到帽子,卻看見一張張開心的笑臉全都瞅著我的旁邊。我一回頭,看見禮帽正戴在她——我的同桌的頭頂,裝模作樣地向大家扮著鬼臉。


    我不知所從了。那頂黑呢禮帽扣在她的頭頂,底下露出一排長長的黑發,似乎不覺滑稽,倒使她顯得十分好看了。我聚集在心裏的火氣發不出來了,也不好意思從她頭上動手取過來。正在我猶豫的短暫一刻裏,不知後排誰從她的頭頂揭去了,戴在自己的頭上。之後,我的禮帽就被許多**來奪去,輪換戴在男生和女生的頭頂。我無法忍受這樣的侮辱,生氣地端坐在凳子上,負氣地不予理睬了。


    她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點過分,離開座位,從教室的一角裏搶到帽子,從背後過來,扣到我的頭上,說聲“對不起”,就坐下了。


    我一動不動,也沒看她,以無言表示我的氣怒。太沒教養了!一個大姑娘,剛與人見第一麵,就把別人的帽子搶過去,戴到頭上,像什麽話?瘋張野教!


    還有使人難堪的事。吃飯要趕到飯堂去,端上飯碗,拿著筷子排隊,依次到窗口去打飯。我站在隊列裏,心裏很別扭。前頭已經打了飯的學生,因為沒有餐廳,一堆一夥蹲在院子裏,一邊吃飯一邊說笑,女學生也夾在一堆,張著填滿飯菜的嘴巴笑。我很不舒服,這些經過兩年速成進修的男生女生,很快都要為人師表了,卻是這樣不拘禮儀。我在家時,父親自幼就訓誡我關於吃飯的規矩,等上輩人坐下後,自己才能坐;等別人都拿起筷子後,自己才能捉筷;等別人動手在菜盤裏夾過頭一次菜後,自己才能夾;吃飯時不能伸出舌頭,嘴也不能張得太大,嚼時不能有響聲;更不能在填著飯菜時張口說話。現在,瞧這些將來的先生們吃飯時的模樣吧!張著嘴笑的,臉頰上撐起一個疙瘩的,滿院子裏是一片吃喝咀嚼的唧唧嚓嚓的聲音,完全像鄉間莊稼人在村巷裏的“老碗會”,沒有一點兒先生應有的斯文。


    我打了飯,捧著碗,怎麽也蹲不下去,就索性端回教室裏來。走過一排排教室,我聽見背後有壓抑的嘻嘻的笑聲,猛一回頭,看見屁股後頭尾隨著一串同學,在模仿我走路的姿勢,挺著腰,仰著頭,邁著可笑的八字步……他們哄然大笑了。我真沒辦法,我覺得他們粗野無禮,他們卻覺得我好笑,處處拿我開心哩!我回到教室,氣得食欲也沒有了。


    我至今忘記不了我在師範學校集體宿舍裏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這種集體宿舍,我第一次見到。一排房子,兩邊開窗,釘成兩排木板通鋪,中間留一條走道,樓上又有一層。每個人把自己的褥子折成窄窄的一綹,擠擠擁擁鋪滿了床鋪。我在我們班的轄區裏鋪上了鋪蓋被褥。天氣雖是深秋季節,卻不見冷,一個個小夥子,脫得隻穿一條褲衩,在走道上擦洗,光著身子把髒水倒到室外的滲水井裏。


    我心裏更覺別扭,坐在床鋪上,看著一個個男性特征暴露無遺的身體,很替他們難為情。我自懂事以後,就沒有在外邊過夜。即使夏天,父親也不許穿短袖和短褲,連布襪布鞋也要穿戴整齊,不許不能暴露的肌肉露出來。現在,看著這麽多**裸的男性肌體,我更覺得難於當麵脫下衣服,解開褲帶了。


    我悄然脫衣,迅速鑽入被筒,卻無法入睡,嬉笑吵鬧聲像戳亂了麻雀窩,好多人逞能說笑,引逗大夥發笑。


    熄燈鈴響過,馬燈被宿舍舍長一口吹滅,宿舍裏靜下來。


    一個細小沙啞的卻是清晰的聲音在宿舍裏傳播,像人們在夜靜時聽到的國外電台的播音——


    “南山裏有座古寺院,住著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領著小和尚,終日念經誦道,修身養性,一心要修行成仙。小和尚原是老和尚拾來的被人遺棄了的一個孤兒,無家無根,在老和尚膝前長大了。老和尚對他十分鍾愛,管教也非常嚴格,每逢正月十五古寺的香火祭日,就把小和尚推到後殿,鎖起來,不許他看見進香的女人,以免誘惑。小和尚長到二十歲,還沒見過異性,十分純真。老和尚非常得意自己培養出一個心靈純淨的真人,絕不會被世俗的情欲所浸染。


    “為了試驗這個小和尚的純潔性兒,老和尚領他下山來,走進了繁華熱鬧的西安東大街。


    “老和尚突然發現,小和尚不見了,一回頭,小和尚站在十字路邊,呆呆地盯著一個漂亮女子出神,口角的涎水吊到胸膛上。老和尚一見,氣得臉都扭歪了,疾步走上去,又不好當著大街上的人發作,就狠狠地說:‘是魔鬼!’


    “小和尚傻乎乎地笑著:‘魔鬼多可愛呀!我要一個魔鬼……’”


    宿舍裏,樓上樓下騰起一片壓抑著的笑聲。我的心裏一悸,似乎那個說故事的人,是專門影射我的編撰。那個沙啞的聲音還在繼續——


    “老和尚領著小和尚回到寺院,狠狠教訓了三天三夜,說那個魔鬼如何可惡、可憎。小和尚不知心裏如何,嘴頭上表示憎惡那個魔鬼了。老和尚平氣之後,就想到自己教育方法上的缺點,隻采取隔離的方法不行,應該讓小和尚在女人窩兒裏鍛煉出鐵石心腸來。


    “老和尚在進香之日,讓小和尚和自己一樣盤腿坐在祭壇兩邊,合手閉目。為了試探小和尚看見進香的女人是否春心浮動,他在小和尚的腿上平放了一隻鼓。為了避免小和尚的疑心,他給自己的腿上也放了一麵鼓。


    “進香的女人絡繹不絕,老和尚微微啟動眼皮,看見小和尚兩眼閉得緊緊的,自己就合上眼。不一會兒,老和尚聽到對麵‘咚’的一聲鼓響,心裏一震,暗自罵道:‘這小子春心動了!算我白費了訓誡的工夫!’睜眼看時,那小和尚的眼還是閉得嚴嚴的,嘴角流出涎水來了。正氣恨間,又連續聽到兩聲鼓響……


    “進香完畢,遊人走盡。老和尚追問:‘什麽東西敲鼓?’小和尚低頭不語,羞慚難當,不好說話。


    “小和尚十分佩服師父練成了真功,始終未聽到鼓響,就跪下請罪。請罪之後,還不見老和尚起來,他就獻殷勤,去搬老和尚腿上的鼓。不料——鼓的那一麵,被戳了個大窟窿……”


    突然爆發的笑聲,終於招來了值勤教師的禁斥。


    我的臉上熱臊臊的,這些沒有教養的人,將來要做為人師表的教員,卻在宿舍裏講這樣下流的故事,太粗野了!我總疑心故事的說者,是在影射我,不,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我很苦悶,孤單。我走路,有人在背後模仿,譏笑;我說話,有人模仿,取笑;我簡直無所適從,連說話也不知該怎樣說了,路也不會走了。我最頭疼的是音樂課和體育課。我一張口唱歌,大家就笑,說我的聲音是“撇”音,連音樂老師都笑。體育課更難受,我穿著長袍接受體育老師的籃球訓練時,體育老師先笑得直不起腰來……每逢上這兩門課,我就請病假。


    漫長的一月過去了,我沒有快樂,也沒有溫暖,一切習性全亂了套。為了躲避眾人的譏笑,我整天待在教室裏不出門,以避免外班的學生的譏誚的眼光。我失去學習下去的信心了,想想兩年時間,真是難得磨到底。我終於下決心退學,回家當農夫務莊稼去。


    早晨一進教室,我看到後牆壁的黑板前,圍著好多同學在觀看。這塊黑板是“生活園地”,登載本班的好人好事的宣傳陣地,大約有什麽消息了。我走到跟前一看,在“新同學簡介”欄內,寫著一段取笑我的話。因為這個速成班的學生,參差不齊,不斷地有從各方介紹來的學員插入,所以這兒開了一方“新同學介紹欄”。有人把介紹我的文字作了修改,變成這樣:


    “徐慎行,字孔五十六。男性,二十二歲。籍貫:山東孔府。人稱藍袍先生,實乃孔家店的遺少……”


    整個教室裏的同學都咧著大嘴朝我笑。


    我不好發作,走出教室,向班主任請了病假,回來收拾了書籍用具,就向班長說一聲請過病假的話,回到宿舍。


    我捆了行李,在校園裏靜寂下來的時候,背起行裝,從後門走出去。匆匆走過學校所在的山門鎮的街巷,就沿著小河的低矮的河堤向東走去。我像抖落了滿背的芒刺,終於從那些討厭的譏誚的眼睛的包圍中逃脫了。說真的,他們看不慣我,我還看不慣他們呢!他們容不下我,我心裏也容不下他們那些粗野少教的行為!


    走著走著,我聽到背後有人呼叫我的名字,而且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一回頭,就驚奇地站住了,我的同桌田芳正氣喘籲籲地奔上來。


    “你……為啥要走?”她奔過來,站住,雙手叉腰,氣喘不迭,水汪汪的眼睛裏,氣憤、驚訝以及素有的柔情,“嗯?偷跑了?”


    “我不想進修了。”我心死而氣平。


    “那不行,你得回去跟班主任說一聲。”她放下一隻手,另一隻手還叉在腰裏,“連紀律性兒都沒有!”


    “你是什麽人?”我不在乎,“管我?”


    “我是班幹部!”她理直氣壯。


    我才記起,她是班裏的宣傳委員。我不屑地笑笑說:“我要回家務莊稼去了!”


    “國家剛解放,到處缺乏人民教員。”她說,“**到處搜集有點兒文化的青年,集中培訓,也滿足不了鄉村學校的需要。你倒好……當逃兵!”


    我想,既然國家這樣需要我,你們為什麽欺侮我?我依然瞅著遠處,執意要走。


    “共產黨毛主席領導我們鬧革命,翻身了,解放了,自由了!大夥在一塊學習,多高興!”她在給我宣傳,“咱們班的同學,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要不是解放,能這麽自由嗎?你怎麽能回去呢?”


    這些大道理,早聽慣了,然而由她一瀉而出,卻不是說教,有真情在。她見我還不回頭,就從我的背上扯被子,說:“我從山門鎮看病回來,看見你從街東頭走出去了,我就攆你。我不攆你,我就失掉班幹部的責任心了。你要是一定要走,也該跟我回去,給班主任打個招呼……”


    我隻好跟她走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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