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陌生的村莊外邊的土壕裏,勤娃丟剝了棉衣,連長袖衫也脫掉了,在陽春三月的陽光下,提著二三十斤重的青石夯,一下重砸,又一下輕間,青石夯捶擊潮濕的土坯的有節奏的響聲,在黃土崖上發出回響。打土坯,這是鄉村裏最沉重的勞動項目之一。對於二十出頭的康勤娃,那石夯在他手中,簡直是一件輕巧自如的玩具。他打起土坯來,動作輕巧,節奏明快;打出的土坯,四棱飽滿,平整而又結實。在他打土坯的土壕塄坎上,常常圍蹲著一些春閑無事的農民,說著閑話,欣賞他打土坯的優美的動作。


    勤娃整天笑眯眯,對打土坯的主人笑眯眯,對圍觀的莊稼人笑眯眯;不管主人管待他的飯食是好是糟,他一概笑眯眯。活兒幹得出奇的好,生活上不講究,人又和氣好說話,他的活兒特別稠,常常是給這家還沒打夠數,那一家就來相約了。


    他心裏舒暢。在喝水歇息的時候,他常常奇怪地想,人有了媳婦,和沒有媳婦的時光大不一樣了。身上格外有勁,心裏格外有勁,說話處事,似乎都覺得不該莽撞冒失了,該當和人和和氣氣。人生的許多道理,要親身經曆之後,才能自然地醒悟;沒有親身經曆的時光,別人再說,總覺得蒙著一層紙。


    打完土坯,他吃罷晚飯,抹一把嘴,起身告辭。


    “明天還要打哩,隔七八裏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誠心相勸,實意挽留,“咱家有住處。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著謝絕,“七八裏路,腳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誤時。”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窩舒服嗎?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著,夜色是迷人的,坡嶺上的杏花,在蒙蒙月光裏像一片白雪,夜風送來幽微的香味。人活著多麽有意思!


    “你吃飯沒有?”玉賢招呼說。


    “吃過了。”他說。


    “今日怎麽回來這樣遲?”玉賢問。


    他笑而不答,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掏出一摞紙幣來,交到玉賢手上。


    玉賢數一數,驚奇地問:“這麽多?”


    “我兩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著,“這下你明白我回來遲的原因了吧!”


    “甭這麽賣命!甭!”她愛憐地說,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塊兒),已經夠累了,他卻居然兩天打了三摞,“當心掙下病!”


    “沒事,我跟耍一樣。”他輕鬆地說。她愈心疼他、體貼他,他愈覺得勁頭足了,“春天一過,沒活兒了。再說,我是想早點撐起三間瓦房來。”


    春季夜短,兩口睡下了。


    他忽然聽到裏屋傳來父親的咳嗽聲,磕煙鍋的聲音。回來晚了,父親已經躺下,他沒有進裏屋去。他問:“你給咱爸燒炕了沒?”


    “天熱了,爸不讓燒了。”她說,“你怎麽天天問?”


    “我怕你忘了。”


    “怎麽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輩子苦。”他說,“咱家沒有屋裏大人,你要多操心爸。”


    “還用你再叮囑嗎?”玉賢說,“我想用錢給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門走親戚,不能老穿著黑粗布……”


    “該。你扯布去。”他心裏十分感動。


    靜靜的春夜,溫暖的農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給你說件事。”玉賢說,“金嫂叫我上冬學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認那些字做啥!村長統計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學,說是趕收麥大忙以前,要掃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顧得坐在那兒認字嗎?哈呀!好消閑呀!”他嘲笑地說,“要是一家非去一個人不可,你去吧。認倆字也好,認不下也沒啥,全當應付差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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