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給村裏學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頓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認得的那幾個字全飛走了。他不上學,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即使不得不動用繩索捆拿,他一得空還是逃走了。


    “生就的莊稼坯子!”聽完表兄表嫂的敘述,康田生歎一口氣,“真難為你們了。”


    勤娃開始跟父親做莊稼活兒。兩三畝薄沙地,本來就不夠年富力強的父親幹,農忙一過,他閑下來。他學木匠,記不住房梁屋架換算的尺碼。似乎不是由他選擇職業,而是職業選擇他,他學會打土坯,卻是順手的事。


    在鄉村七十二行手藝人當中,打土坯是頂粗笨的人幹的了,雖不能說沒有一點技術,卻主要是靠賣力氣。勤娃用父親的那副光滑的柿樹木質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數)土坯,壘了茅房和豬圈,又連著打了幾摞,把自家被風雨剝蝕得殘破的圍牆推倒重壘了。這樣,勤娃打土坯出師了。


    活路多的時候,父子倆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門做活兒。活路少的時候,勤娃就讓父親留在屋裏歇著,自己獨個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圓十裏,人家一聽說是老土坯客的兒子,就完全信賴地把他引到土壕裏去了。


    這一天,勤娃在吳莊給吳三家打完一摞土坯,農曆四月的太陽剛下原坡。他半後晌吃了晚飯,接過吳三遞給他的一串麻錢,裝進腰裏,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辭了。剛走出大門,吳三的女人迎麵走來,一臉黑風煞氣:“土坯摞子倒咧!”


    “啊?”吳三頓時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兒,“我把錢白花了,飯給你白吃了?你甭走!”


    “認自個兒倒黴去!”勤娃甩開吳三拉拉扯扯的手說。按鄉間雖不成文卻成習律的規矩,一摞土坯打成,隻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錢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給吳三家打這土坯時,就發覺土泡得太軟了,後來想到四月天氣熱,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聽到吳三婆娘報告這個倒黴事的時光,他咂了一下嘴,覺得心裏不好受。可當他一見吳三變臉睜眼不認人的時候,他也來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


    吳三和他婆娘交口罵起來。圍觀的吳莊的男女,把他推走了。罵歸罵,心裏不好受歸不好受,鄉規民約卻是無法違背的。他回家了。


    “狗東西不講理!”勤娃坐在小廈屋的木凳上,給坐在門檻上的父親敘述今天發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說,咱給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錢!哼!他胡說亂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潑賴!”


    康田生聽完,沒有吭聲,接過兒子交到他手裏來的給吳三打土坯掙下的麻錢,在手裏攥著,半晌,才站起身,裝到那隻長方形的木匣裏,那是亡妻娘家陪送的梳妝盒兒。他沒有說話,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親似乎就是那麽個人,任你說什麽,他不大開口。高興了,笑一笑;生氣了,咳一聲。今天他既沒笑,也沒歎息,他就是那樣。


    勤娃聽到父親的叫聲,睜開眼,天黑著,豆油燈光裏,父親已經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褲,就去撈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親應承下遠處什麽村莊裏的活兒了。


    “你甭拿家具了。”父親說,“你提夯,我供土。”


    說罷,父親扛著石夯出了門,勤娃跟在後頭,鎖上了門板。村莊裏悄悄靜靜,一鉤彎鐮似的月牙懸浮在西原上空,河灘裏蛙聲一片。


    “爸,去哪個村?”


    “你甭問,跟我走。”


    勤娃就不再說話,馬家村過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進吳莊村巷了。父親仍不停步,也不回頭,從吳莊的大十字拐過去,站立在吳三門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給爸爸發火,吳三從門裏走出來。


    “老三,還在那個土壕打土坯嗎?”


    吳三一愣,沒好氣地說:“我還打呀?”


    “你隻說準,還是那個土壕不是?”


    “我另尋下土坯匠了。”


    勤娃早已忍耐不住(這樣卑微下賤),他忽地轉過身,走了。剛走開幾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趕上前來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話沒說,父子倆來到勤娃昨日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給木模裏裝飽了土,命令說。


    勤娃大聲唉歎著,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台板上。剛剛從夜晚沉寂中蘇醒過來的鄉村田野上,響起了有節奏的青石夯捶擊土坯的聲音。


    太陽從東原頂上冒出來,勤娃口渴難忍。往昔裏,太陽冒紅時光,主人就會把茶水和又酥又軟的發麵鍋盔送到土壕來。今日算幹的什麽窩囊事啊!


    鄉村人吃早飯的時光到了,土壕外邊的土路上,踽踽走過從原坡和河川勞動歸來的莊稼漢,進入樹蔭濃密的吳莊村裏去了。爺兒倆停住手,爸爸從口袋裏取出自帶的幹饃,啃起來。勤娃嗓子眼裏又幹又澀,看看已經風幹的黑麵饃饃,動也沒動,把頭擰到一邊,躲避著父親的眼光,他怕看見爸爸那一雙可憐的眼光。他第一次強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賤,憎恨甘做下賤行為的父親了。


    農曆四月相當炎熱的太陽,沿著原塄的平頂,從東朝西運行,挨著西原坡頂的時光,五百數目為一摞的土坯整整齊齊壘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殘跡旁邊。父子倆收拾工具和脫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給老三說,把土坯苫住,當心今黑有雨。”父親在村口給一位老漢捎話,“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層雲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遠,粗暴地嗬斥父親,“操那麽些閑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進門,摜下家具,就蹲在灶鍋下,點燃了麥草,濕柴嗆得鼻涕眼淚交流,風箱板甩打得劈啪亂響。他又餓又渴,虛火中燒。父親沒有吭聲,默默地在案板上動手和麵。要是父親開口,他準備吵!這樣窩窩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康大哥!”


    一聲呼叫,門裏探進一顆腦袋,勤娃回頭一看,卻是吳三,他一扭頭,理也不理,照舊拉著風箱。父親迎上前去了。


    “康大哥!實在……唉!實在是……”吳三和父親在桌前坐下來,“我今日沒在屋,到親戚家去了。回來才聽說,你又打下一摞……”


    “沒啥……嘿嘿嘿……”父親顯然並不為吳三溢於言表的神色所動情,淡淡地應和著,“沒啥。”


    “你爺兒倆餓了一天,幹渴了一天!”吳三越說越激動,“我跟娃他媽一說,就趕緊來看你。我要是不來,俺吳莊人都要罵我不通人性了。”


    “噢噢噢……嗬嗬……”康田生似乎也動了情,“咱莊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錢……咱掙了人的麻錢,吃了人的熟食,給人打一堆爛貨,咱心裏也不安寧哩!”


    “不說了,不說了。”吳三轉過臉,“勤娃兄弟,你也甭記恨……老哥我一時失言……”


    怪得很,窩聚在心胸裏一整天的那些惡氣和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滿臉憨笑著的吳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過失。他低頭燒鍋,看來吳三是個急性子的熱心人,好莊稼人!他把爸爸稱老哥,把自己稱兄弟,安頓的啥班輩兒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處按。


    “這是兩把掛麵,這是工錢。”吳三的聲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親慌忙壓住吳三的手。


    “你爺兒倆一天沒吃沒喝……”


    “不咋不咋……”


    勤娃再也沉默不住,從灶鍋間跳起來,幫著父親壓住吳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吳莊一位五十多歲的鄉村女人走進勤娃家的小院,臉上帶著神秘的又是掩藏著的喜悅,對康田生說,吳三托她來給勤娃提親事,要把他們的二姑娘許給勤娃。鄉村女人為了證實這一點,特別強調吳三托她辦事時說的原話:“吳三說,咱一不圖高房大院,二不圖車馬田地,咱圖得康家父子為人實在,不會虧待咱娃的……”


    按照鄉間古老而認真的訂婚的方式,換帖、送禮等繁文縟節,這門親事終於由那位鄉村女人做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裝在亡妻木匣裏那一堆銅圓和麻錢,用紅紙捆紮整齊,交給五十多歲的媒婆,心裏踏實得再不能說了——太遂人願了啊!


    婚事剛定,壯丁派到勤娃頭上。


    “跑!”康田生說,“我打了一輩子土坯,給老蔣納了一輩子壯丁款,現時又輪著你了!”


    勤娃擰著眉,難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辦?”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說,“哪裏混不下一口飯?隻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半年後,他回來了,對村裏惶惶不安的莊稼人說,解放了!連日來聽到南山方向的炮聲,是追打國民黨軍隊的解放軍放的。他向人們證實說,他肩上扛回來的那袋洋麵,是在河邊的柳林裏拾的,國軍失敗慌忙逃跑時撂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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