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問道,總會先去踏訪自己最心儀的那個高台。


    我一直喜歡魏晉時代。


    對此,從來未加掩飾。很多年前,我寫的《遙遠的絕響》曾經轟動一時。直到去年,我還到河南太行山南麓考察魏晉名士的活動地區,終於在焦作雲台山百家岩發現了比較確切的蹤跡,便舉筆留墨“魏晉名士行跡所在”,請當地立石鐫刻。以誌紀念。


    魏晉名士的行止風範和藝術成就我已寫過不少,這兒就不重複了。我隻想說說他們在精神文化和人生哲學上的突破性貢獻。這有點深,有點玄,卻是他們心靈深處的巨大悸動。這種悸動,也帶動了整部中國文化史。


    這還要從整體背景說起。


    二


    在政治形態上,這是一團血腥的混亂;但在精神文化上,這是一段自由的光輝,而且,光輝得難以重複。


    魏晉的精神光輝,源自於秦漢的精神黯昧。秦漢時代有如此顯赫的政治、軍事功業,難道精神是黯昧的?不錯,外在的顯赫和內在的黯昧,常常互為表裏。秦漢的金戈鐵馬把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深思,撞擊得支離破碎。


    你看,秦帝國接受了法家“專任刑罰”、“兼吞戰國”的方略,建立了一個統一的專製主義集權,卻因暴虐不仁而短命速亡,幾代法家學者也命運淒慘。漢朝初年,隻能向另一個精神方向伸手了,以道家為根基的“黃老之學”一時風行,起到了穩定經濟的作用。但是漢武帝又想“大有作為”,聽從了董仲舒的“獨尊儒術”。然而董仲舒的“儒術”,並非“孔、孟醇儒”,而是兼采陰陽五行之說而倡言“君權神授”,直接輔佐漢武帝的政治權力。後來,又漸漸滑向讖緯神學。在社會實踐上,從腐敗的東漢到紛亂的三國,儒學的偽飾和無效,更是展現無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魏晉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滅絕性清醒”。


    照例,無論是漢初劉安的《淮南鴻烈》,還是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已企圖擺脫諸子百家的狹窄門派,開拓有關宇宙天地的大思考。但是,由於思考者政治背景太深,權力糾纏太多,投射方向太雜,影響了思考的純淨度和可信度。


    這種情況到了魏晉名士這裏就不一樣了。他們對政治若即若離,虛與委蛇,卻堅守自己的個性立場,保持著俯瞰曆史、俯瞰人世、俯瞰名位、俯瞰生死的超越高度。因此,也就有可能從根本上來考慮一係列大問題了。


    在精神文化和人生哲學上,他們走上了曆史的山口平台。


    他們太不容易,因為他們看到的一切實在觸目驚心。宏大的功業,宏大的殘忍,宏大的勝利,宏大的失敗,宏大的仁德,宏大的陰謀,他們全部已一一翻閱。圍繞著這些宏大所發出的各種高論,他們也都已一一傾聽。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個高度濃縮的曆史結晶體中,凡是人類能夠想象的極端性狀態,都爆炸式地呈現殆盡。因此,他們不可能再有什麽企盼、夢想、擔憂、防範,因為這一切都顯得那麽幼稚、蒼白、無聊、無稽。剩下的,隻有看透一切的超然。


    三


    何晏


    你看那個何晏,在曹操家裏長大,中年後也一度擁有官職,不久就被慘殺。作為思想家的他早已騰身於成敗生死之外,而是一直思考著天地萬物的本源。他認為,天地萬物的本源在於一個字:“無”。


    何晏認為,人世間一般所說的“有”,其實隻是因為“各有其名”,但這名都是臨時外加的。隻有無名、無聲、無形,才有萬物之生;有了萬物之生,才有萬物之名、萬物之聲、萬物之形。因此,天地萬物,以無為本。


    何晏的思想顯然來自於道家,又想對儒家作出新的闡釋,即“援道入儒”。但實際上,卻開拓了一種與正統道、儒並不相同的全新思維等級,被稱之為玄學。


    後世思想史對玄學常常頗多詬病,幾乎所有的實用主義者都會斷言“清談誤國”。清談是玄學的基本展開方式,如果沒有玄學和清談,中國人在至高等級上的徹悟都會被取消,那麽,整個人種的精神等級就會大大降低。


    當然,很多時候人們所厭惡的“清談”,是指那種陳腐刻板的官方教化話語,正好與魏晉時代的清談南轅北轍,不應拿來玷汙玄學的清名。


    王弼


    讓何晏深深讚歎的,是小一輩的思想家王弼。被何晏發現時,王弼還不到二十歲。王弼的思考方向接近何晏,卻又比何晏更周密、更完整。


    王弼這個“古代年輕人”曾經對我產生過不小影響,不少語句都能背誦,因此忍不住多說幾句。


    王弼也主張“萬物以無為本,自然以無為道”,但他在闡釋老子學說時,對“自然”的論述顯然超過了何晏。他認為,所謂“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無所拘束,無所執著,無為無造,無形無際,因此,也無仁無恩。人們常常認為天地有情,有恩有為,其實並不。水土果畜,養育眾生,但這並非天地的仁恩,而隻是自然。他說:


    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物施化,有恩有為。造物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


    自然之質,各定其分,短者不為不足,長者不為有餘,損益將何加焉。


    正因為這樣,對於萬物的這種自然之性,“可因”,卻“不可為”;“可通”,卻“不可執”。


    由此,他對政治人物提出了建議:“大人在上,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為始(施)。”這裏所說的“不為始”,就是不騷擾,不幹涉。


    “無為”,並不是什麽都不做。而隻是不做那些不自然的事,不做那些自然安排之外的事,不做那些傷害自然之道的事。由此他進一步推衍,認為儒家的某些主張如孝、慈、禮、樂,應該維係,因為它們出自於自然,符合自然之道。如果這些主張變成了一種虛名之教,掩蓋著不仁不義之實,則應摒棄。總之,一切必須本於自然,包括名教在內。他認為,自然已經包容了一切,安排了一切,因此對人來說,隻能抱著“無為”的恭敬心態,傾聽自然的不言之教,無聲之詩。


    在王弼看來,無為,就是無框範、無名限、無意旨,因此是真正的“大”。他領悟了老子把“道”與“大”聯係在一起的深意。


    這種“大”,正因為沒有名限,無法表述,隻可感覺,且“不知其所以然”,因此又稱之為“玄”。


    這一下,他就把自然、無、道、大、玄等等概念組接在一起了,成了一種哲學構架。


    寫到這裏我忍不住要稍稍停歇,搶著說一句題外話:這麽一個高度成熟的思想家,隻活了二十四歲!我在上文說他是“古代的年輕人”,一點不錯,他從來沒有老過,甚至還遠遠沒有靠近中年的門檻。我想以此來感受一種象征:這實在是中國思維重新煥發青春的時代。


    說起來,中國思維的起點,缺少明顯的年齡特征。那位高層思維的開啟者老子,看上去年紀實在是很大了。跟在他身後的諸子百家,都有一種“老相”,似乎都是要以權威口氣、如雲徒眾來為自己爭取地位。因此,即便年紀不大,也年輕不起來。幸好有了魏晉,有了王弼,如此少年英氣卻一點兒也不掉份兒,讓中國思想史補回了一種珍貴的童真血氣。


    前麵講到的那位何晏,七八歲時就因敏慧而受到曹操的寵愛。他後來被司馬氏殺害時大概已經五十歲了,但那英俊的風姿還是讓人難忘。《世說新語》曾提到,他“美姿儀,麵至白”。魏晉名士中有很多美男子,他們的形象與人們習慣的中國思想大師很不相同,但他們是真實的存在。失去了他們的年少美貌,倒反而是中國思想史的失真。


    比他們的年齡和外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宏觀深度。


    四


    另一位美男子比王弼大三歲,在不到四十歲時被殺。他美到什麽程度?我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曾引述當時人們對他的種種描寫,例如,說他“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還說他平日像一棵高大挺拔的孤鬆,一旦喝醉了酒就像一座巍峨的玉山即將倒下。


    這麽一個可以稱為最高典範的“型男”,居然是中國古代的傑出思想家?不錯,不僅僅是思想家,而且還是文學家和音樂家。直到臨死之時,他還在刑場彈了一曲千古絕響的《廣陵散》。大家一聽就知道我在說誰了,是的,嵇康。


    嵇康


    嵇康已被我鄭重寫過,不再重複。但是,近幾年我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所指導的博士研究生中,有一位名叫石天然的博士深研音樂,我建議他的論文不妨以嵇康的《聲無哀樂論》為目標。這一來,我又與這位古代美男子接近了好幾年。


    嵇康也是一位大思考者,可惜後世對他隻遠眺,不親近。


    關於天地的本源,嵇康的觀點與何晏、王弼不太一樣。他覺得“自然”、“無”這些概念固然排除了世俗的名限,但在解釋天地本源時又顯得過於被動。他選擇的答案,是“元氣”。


    把天地的本源解釋成元氣,並不是嵇康發明,而是嵇康的選擇。在他之前,一本實際上很重要卻被後世輕忽了的漢代著作《淮南鴻烈》已經對“元氣”作了明確的論定。書中說:“宇宙生元氣,元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淮南鴻烈·天文訓》)


    以“元氣”來解釋宇宙和天地,可能會讓很多思維局囿的學者覺得空泛不經。然而在我看來,那些被劉安召集到淮南八公山下的龐大道家智者群體如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披、晉昌、五被等人,已經觸及到了現代有關天體物理學和地球物理學範疇的初步猜測。我們現代在說宇宙間的“正能量”、“負能量”時,不能不經常想到這群淮南學子所說的“元氣”。


    嵇康與漢代的淮南學子已經相隔了四百年。他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以“元氣”來解釋藝術,尤其是音樂。他認為,元氣分陰陽而成天地,然後又生萬物,成四季,顯五色,定五音。也就是說,最大的音樂是天地之音、自然之音、元氣之音,而不是產生於什麽人物要表達什麽悲哀與快樂,什麽官府要張羅什麽禮儀。


    他相信,音樂本身無所謂哀與樂,而隻是純淨的自然組合,元氣連貫。一般人認為有哀有樂,隻是一種聯想。其實,複雜的音樂和複雜的人間感情,並不能直接對位。一旦對位,便成模式,機趣全失,元氣盡泄。他的音樂著作《聲無哀樂論》,由此成為一部空前絕後的劃時代之作。


    按照他的思想,音樂如酒,誰說酒是製造歡樂還是製造悲哀的?酒就是酒,由天地靈泉發酵而成,與哀樂無關。又像柳樹,曲身揚枝如含情告別,但柳樹本身並無哀樂,隻是與某種情感體形產生了“異質同構”關係而已。柳樹臨水,隻是天地元氣的一種體現。


    嵇康的這種理論,從本性上驅逐了社會意念對藝術的羼雜。


    嵇康還以“元氣”解釋了人類。


    天地間為什麽有各色人等?嵇康認為,那是各人對元氣賦受的不同,由此產生了或昏或明的人性。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特別勇敢,有的人特別貪欲,有的人特別廉潔。這就像原野上的草木,各不相同。有的人包容一點,顯得寬廣博大;有的人局促一點,卻也安分自守。隻有一種極至之人,把最純淨的美好都集中了,內外都很周全,一切都能具備。可惜這種人往往出現一下,就不見了。見到的,都是各有片麵之人。


    我忍不住要抄引一段嵇康的原文——


    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人性有昏明。惟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內外,無不畢備。降此以往,蓋闕如也。或明見於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如草木,區以別矣。兼之者博於物,偏受者守其分。……(《明膽論》)


    對於這種“至人”,同時代的阮籍有過更完整的論述。他說:


    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大人先生傳》)


    我舍不得把這些精彩的原文翻譯成白話文,但讀者隻須誦讀一遍就能感受,這實在是人世間最偉大的人格理想。


    雖然是理想,但他們自己卻做到了。對此,我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已有描述。


    五


    我花了那麽多篇幅來講魏晉名士,是想說明,中國智者曾經有過一個集體徹悟的時代。徹悟的重要標誌,是投入對宇宙、對天地、對生命的宏觀思考、本源思考。


    我每次去歐洲,看到從古希臘到米開朗基羅、羅丹對曆代思想家、哲學家的精彩雕像,在敬仰之餘總會產生一絲對比性的悲涼。這些被花崗石凝凍的卷發、長袍、高鼻梁、深眼窩,不管蒙受多少浮塵和苔蘚,不管熏染多少戰火和劫灰,都依然屹立在民眾的頭頂。歐洲,也因他們而心氣高揚。中國有沒有這種可以鐫刻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似乎圖像模糊,其實一點兒不差。你看即便同代人形容嵇康,已經往雕塑的路上走了。


    魏晉時代的思想家和哲學家,至少在外形上絕不會輸於希臘同行們。但是,中國的思想長廊裏很少有這些雕塑,有的多是峨冠博帶、表情刻板、大同小異的官吏畫像。即使有孔子的木版畫像,那也實在太粗陋了。幸好,當代出現了寫意派雕塑家,開始用靈動的青銅之詩來再現先哲神貌。


    失去了魏晉時代的“型男”雕塑長廊,中國思想史就刪略了一個極為關鍵的大思考平台。明明醒過,卻又睡眼惺忪了,惺忪得那麽懶散又那麽煩躁。


    我有幸,不小心早早地碰到了魏晉。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明白了在巨大的災難中如何看穿世態、解脫身心。我當時就覺得,魏晉名士離我很遠,又很近。有了他們在前麵,我就回不到那個壅塞、嘈雜的山穀中去了。後來,那個山穀中總有一雙雙手試圖把我拉拽回去,我心中隻要一念叨“魏晉”,像是神咒作法,我便定住了。


    但是,“魏晉”二字在後代中國的實際影響並不太大。為此,我寫的那篇《遙遠的絕響》,重點在“絕響”。


    這事,既要怪中國曆史,也要怪魏晉名士。他們確確實實存在一個巨大的缺憾。


    那就是,他們太局囿、太自我、太排他、太小圈。他們的思想經天緯地,但他們的身影卻躲進了竹林。他們追求個性自由,卻又過於自以為是。他們輕視禮教,卻忽視了儒家所承擔的社會責任。他們從容赴死,但周圍的民眾卻不知他們為何而死。他們嘯傲山野,卻不知離他不遠處那些炊煙茅屋下的世俗人心。


    那麽,如何來彌補他們的這種缺憾呢?


    其實,一種宏大的精神力量已經在他們身邊出現,那就是佛教的興起。


    於是,我也隨之繼續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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