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閆卿之身上有一種極為溫和且純真的氣息,這種氣息出現在他的身上有些違和,看上去卻又十分自然。


    好像這才是他原本的麵目,他的陰狠、不擇手段、自私自利、假意示弱,都隻是他無數假麵中的一麵而已。


    如今的他,踏進孤墨的地界後,如同一頭撲進母親懷抱的嬰兒,隻剩下滿心的依戀。


    車廂內暖意融融的香氣透過大開的簾幔飄出窗外,濃白的霧氣與紛揚的雪花融在一起,閆卿之那張溫和淺笑的臉也變得有些模糊。


    “孤墨,孤墨……”閆卿之口中低語。


    他這短暫的一生,生於孤墨,便也當卒於孤墨。


    這裏有他的根,他如浮萍隨風漂逐,卻也該落葉歸根。


    在這裏,他得到了極為珍重的生命,也是在這裏,他受盡了屈辱,淪為權貴的玩物……不,那些人算不得權貴,隻能是豬狗不如的畜生!


    也是在這裏,他遇到了他以為的救星,恩人。


    而那個人也確實做到了讓他手刃仇敵。可這些遠遠不夠,他親手殺了的那些人,不過是讓他受盡屈辱的畜生,真正讓閆家滅門的仇人,仍在逍遙法外。


    他以為的恩人,並沒有做到當初所承諾的這一點。


    那麽,他是不是也可以失諾與他?


    一來、一往,恩怨便就此勾銷吧!


    這一次,金陵,他便不去了……那裏不是歸處。


    飄揚的飛雪,疾走的行人,讓他不禁響起幼年的那一年除夕。


    那天……


    是年二十九,販夫走卒也好、世家貴族也罷,人人麵上都帶著顯而易見的歡喜行走於鬧市街頭。


    他坐在年輕父親的肩頭,手裏拿著糖果,紅彤彤的酸果包裹著一層褐色的糖漿……眉眼明媚的母親與父親低語不斷,身後是男男女女的家仆,肩扛手提好不熱鬧……


    隻那樣的光景到最後都變成了一片血紅,滾燙的鮮血噴濺,到最後凝成一汪暗色溪流。


    殷紅的血色,上百人的性命,到最後便也融成一處,分不出所屬何人。


    究竟是門扉上的桃符顏色鮮豔,還是那些噴濺的鮮血更為刺目,他已經記不清。


    隻那以後,他便極為厭惡那紅色。


    孤墨,他愛這裏,也恨這裏,甚至是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每一個人,他都極為憎恨。


    他恨不得讓他們為自己陪葬,為閆家滿門陪葬!


    這樣一來,落在閆家門楣上的陰暗,烙在他身上的屈辱,便都會傾覆掩埋在這片沉土之下,再無人能窺探一二。


    可這樣又能如何?閆家不會就此沉冤昭雪,而他亦變不回那個不諳世事清白的富家子。


    被沾染上的汙穢,便如浸了墨的宣紙。


    髒了就是髒了,從身到心。


    西沉的太陽映紅了小半邊天,連遠方的薄雲都被灑照出一片或赤金或淡粉的顏色,閆卿之的臉上不可避免的也落下些許暖色。


    那蒼白臉上淺淡的笑,似是點亮了這初冬風雪傍晚的一盞燈,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些許。


    隻那一身的寒涼,又讓人恨不能退避三舍。


    “公子,再過片刻便可進城,明日即動身返回金陵如何?”趕車的侍衛突然出聲。


    一手搭在窗外接著雪花的閆卿之聞言手臂微僵,旋即又恢複如初,且麵色更為和緩。


    “可。”


    輕語應了一聲,他便專心的接著空中飄落的雪花。


    輕盈的雪花飄落掌心後,便會消融,隻在他掌心留下淺淺的水滴和一點冰涼。


    掌心圍攏,緊攥的拳中一片虛無,這讓他又想到了自身。


    滿門盡滅,徒留世間二十載到如今,他仍舊孓然一身。


    有幾分寡淡的嘯風薄雪照亮了巍峨城門上的火盞,卻照不進歸人那顆冰凍已久的心。


    …………


    落日沉盡,華燈初上,似是金陵隻黯淡了一瞬,便又重新變得燈火輝煌。


    昔日當朝大權在握的丞相一門,盡數入獄並沒有影響多少人的生活,金陵依舊如昨日那般繁華,也依舊如昨日那般,繁華之下掩蓋著齷齪。


    “若無新皇執政,在座的你我也恐將淪為階下囚!”


    “大……您這是何意?”


    說話之人似是頗有顧忌,麵帶驚恐之餘又不忘壓低了聲音。


    “嗬嗬,不必如此驚慌,這裏裏外外都是我的人,今日所說之言……”


    先前說話的人眼袋狠厲地盯著在場諸人環視一圈,才又斂了戾氣,笑嗬嗬緩緩道:“隻要諸位不外傳,便不會傳入他人耳中。”


    在座的幾人聽得這話神情並沒有放鬆,卻更為謹慎小心。


    “大人所憂,我等何嚐不是?隻陛下身朗體健,想要禪位立新君怕是沒那麽容易……”


    “不知大人您看好哪位殿下?”


    這句話似是問到了點子上,卻見初始提議那人並未答話,隻目光深沉地坐在那裏。


    “陛下這一次來勢洶洶,怕是李宏鴻源等人不會善終。”


    “善終?就他這些人做下的那些事,不落得個五馬分屍就不錯了,又豈會善終!”


    又開口之人似是與李宏源有些過節,言盡譏諷。


    “嗬嗬,李大人這些年是做了不少貪贓枉法之事,隻那些個燒殺搶掠的肮髒事還是他的族人所為,李大人落得今日這般,也是代他人受過……”


    說話之人麵上顯出幾分唏噓,又想到什麽,瞬間便麵如菜色,一雙平和的眼中浮現怒色,須臾後才又恢複如常。


    “新朝舊臣,誰能保證在座的你我皆能直登雲霄?”問話之人目光似柄利劍般直指最初的說話之人。


    在這閑坐了半日,東扯西拉了半天,眼見說了正題兒,卻仍舊半遮半掩,屬實讓人極為不耐!要說他最煩和這幫子酸腐文人打交道,說話都隻說一半,另一半全靠自己猜!


    猜什麽猜!他要有哪個腦子,早考文狀元了,還拚命考什麽武狀元!


    “嗬嗬,劉將軍少安毋躁,將諸位聚於此處,也不過是想出個對策,也不至於刀懸於頸而無還手之力……”


    “你想造反不成?”


    姓劉的將軍不等那人把話說完,便等著一雙渾圓的虎目怒視,大巴掌把桌子拍的晃了晃。


    這人粗魯的行徑讓在座的諸人都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與此間相鄰、原本該空無一人的雅間裏,此時六殿下閔柏灝卻神情悠然地坐在那裏。


    聽著隔壁傳來的怒喝,他甚至忍不住輕笑出聲。


    他抬手輕點杯壁,嗤笑一聲,“蠻人也有蠻人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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