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郊兵營中點了一千精銳前往瑜城平叛民亂的瑞王殿下閔柏涵一行,此時也正在驛站中休憩。


    連日來的疾馳已經有些人困馬乏,且這一路上所過之地無一例外都是一片洪水過境後的狼藉不堪,竟鮮少有完好無虞之地。


    此時一身硬朗鎧甲在身的閔柏涵身上,已經褪去了那一身華貴的氣息,多了幾分冷硬之氣,無形之中便多了幾分威嚴。


    本是供行人休憩歇腳的驛站,因他們這一行人的停留,已經鮮少有行走的商人停留,且因水患之後的疫症肆虐,商販們也極少來此。


    生怕一個不留神,便染上那無藥石可醫的疫症。


    頭頂上便是毒辣辣的太陽,露著數處大窟窿的草棚子下也並不涼爽,且刮著的風都是裹挾著熱氣的熱風,無端端地便讓人心中充滿了火氣。


    粗瓷碗裏裝著入口苦澀且帶著一股怪味的涼茶,閔柏涵眼中的戾氣也更加深沉了兩分,雖然嘴已經幹到有些起皮,但他還是不願碰那帶著豁口的粗瓷碗。


    不隻眼前這簡陋的驛站讓他難以忍受,這一路奔襲所見到的災民更是讓他心生厭惡,他從未想過人會像野狗一樣,為了一點幹糧就爭得頭破血流……


    並且這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景象,一切都該井然有序才是。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受了災的百姓,都該保持著一分禮教。


    而非像現在這般,一個個像是失了人性的野獸一般,實在是醜陋至極!


    閔柏涵的親衛隊長接連牛飲了兩碗涼茶後,才一解心口和嘴裏泛起的燥熱氣,看了一眼閔柏涵麵前紋絲未動的茶碗時,眼中閃過一絲苦惱。


    “殿下,您多少用一點吧,連趕了三四個時辰的路,能有這一處驛站補給已經不容易了。”


    “殿下您也知道,這一帶受災最重,牲畜也死了不少,水源受汙,別說人飲不得,就連這些馬都敢給喝。”


    接連說了這幾句話後,親衛隊長便不再開口,隻是把眼中視線掃過那些坐在地上休憩的士兵身上。


    言盡於此,能勸慰的他已經都勸了,若是殿下還不聽,那麽他也別無他法了,總不能強按著殿下飲下這難以下咽的粗茶。


    閔柏涵始終沉著臉坐在簡陋的草棚子下,麵前的桌子上已經看不出原色,陳年的油膩汙垢上是滿滿的一層塵土。


    暴雨過後這幾日連續的曝曬,風一吹到處都是裹挾著腐爛氣息的塵土。可他知道這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


    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也不是水患過後的饑餓,而是那水患過後生出的瘧疾和霍亂。那些染了病的人渾身潰爛慘不忍睹,隻看一眼便要嘔上三日。


    看到這些,他也真是怕了!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抗拒的並不是這一碗粗茶,不是這辨不出顏色沾滿油汙和塵土的桌椅,也不是那些衣不蔽體爭搶一口幹糧的百姓,更不是這炎炎曝曬的夏日。


    他所抗拒的是……是可怕的疫症。


    從前他隻聽聞過疫症猛於虎狼,可當他親眼目睹後,才知道這疫症到底有多可怕。


    他更怕他會像老三一樣……這滔天的富貴,他怕他沒命享。


    他生來便是天子驕子,身份貴重,且從不認為自己是福薄之人。


    前去瑜城鎮壓民亂,眼下的確是他重新在朝中立足的捷徑,可他卻沒想過這條捷徑上卻鋪滿了刺人的荊棘。


    稍有不慎,便會一命嗚呼!


    現在的他不知道該去怨這該死的水患,還是該去怨事到臨頭才覺無人可用便想到他的父皇,抑或是該去怨慫恿自己前來的顧先生……


    疫症猛於虎狼,不會因為他身份貴重便幸免於難,老三便是擺在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目光瞥了一眼麵前的粗瓷茶碗,閔柏涵的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


    去歲封地雪災他也親自前去賑災,那時的待遇與眼下可謂是天壤之別。


    從喉嚨一直到胸口都似是燒著一團火,好似一張嘴口中便會噴出一股火氣來,且鼻息間的氣息也都是熱的。


    他知道,這是極度缺水的緣故,他也知道親衛口中所言都是真的。


    昨日晚間他們在一處溪邊宿營,因飲水不足,有不少的馬迫不得已便飲了溪水,但半夜時那些馬便鬧起了病,今早時那些馬早已經涼了……


    牲畜尚且如此,人又如何能幸免?


    即使這一路上他們小心再小心,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


    閔柏涵狠狠地咽了一口口中的唾液,卻蒙覺咽喉中一陣像是刀子刮過的痛在蔓延,直接侵到了肚子中。


    深深地閉眼,掩去了眼中的厭惡,閔柏涵終於伸出手端起了那豁口的粗瓷茶碗。


    鼻息中似是都竄入了一股清爽的氣息,閔柏涵不禁在心中冷笑連連。


    這茶碗他幾次欲端起卻都下不去手,如今到頭來還是敗在了這饑渴之下,且此時的他又與那些為了一口幹糧爭的頭破血流的賤民有何異?


    不過都是為了活著罷了,他今日若是再不飲水,怕是不用到瑜城,他便成了幹屍一具!


    爾等,竟害我至此!


    心中嚎叫了一聲的閔柏涵接連喝下三碗粗茶,充滿戾氣的眼中一片悲憤,狠狠地把手中的粗瓷茶碗摜到地上後,才像是緩和了這股火氣一般。


    閔柏涵的這個舉動不僅驚到了眾多在此地休憩的士兵,更是讓驛站的公婆倆當下便驚恐地縮在角落裏不敢出來。


    靜謐的棚子下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隻有靜靜的風動,帶起了一片裹挾著熱浪的塵土。


    那粗瓷碗滾落在地後並沒有摔碎,反而是順著這股力道骨碌碌地在地上滾了幾圈,這才倒扣在滿是沙土的地上。


    滿臉戾氣的閔柏涵一雙陰翳的眼掃過眾人後,又把滿是憎惡的目光落在了那隻破碗上,旋即臉上便掛起了冷笑。


    都道人命賤,卻還是見不過這鄉野間的一隻破碗,且這人命也遠不如一隻破碗來的堅實,這般力道下竟然還能完好無損,也真是夠低賤。


    所以才配待在這鄉野間粗鄙的驛站中……


    旋即,掛在閔柏涵臉上的冷笑便變成了自嘲。他自己怕是還不如這粗陋的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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