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日之所想,夜乎所夢;夢之所見,行乎所應。


    啟天普化元年七月晦日,我進入大成郡界,突然聽聞了丈人的死訊,匆忙加快行程,兩天後來到京都西郊的貲縣。我沒想到妻子竟然就在貲縣等我……照理說,父親才剛過世,她不應該離開遺體,跑到城外來接我呀。


    然而妻子帶來了更為驚人的消息,據說最近朝局隱有山雨欲來之勢,丈人臨終前關照她說:“惜乎賢婿不在身旁。我死,獲筇必然為亂,尉忌恐無力彈壓,汝速出城去相待賢婿,毋為奸人所害也!”


    因此妻子星夜出城,到貲縣來等我,身旁隻帶了一個小丫鬟雪念,還有一直跟隨在丈人身邊的孤人秋廉。這個秋廉,我是見過的,當初就是他奉了高市王——也就是今上——的命令,帶書信給丈人,約同起兵。我問秋廉城中的狀況,秋廉低聲回答說:“京城八門,俱已封閉。今晨有友人潛出送信,謂獲筇等已劫天子,尉忌兵據城北,雙方相持不下。”毫無疑問,他口中的“友人”,定然也是孤人了。


    “獲邛果然作亂!”我恨恨地咒罵一聲,然後問秋廉說,“如今之計,為之奈何?”秋廉回答說:“南二門為獲邛所據,大人不可入。北六門為尉忌所據,可即入城,破獲筇而奉迎天子。”我皺了一下眉頭:“天子在彼手中,投鼠忌器,恐事難促定……”天老爺,我已經殺死過一位天子了,可不想沒過一年就又殺掉另外一個!


    正在彷徨猶豫,突然連續有人送信過來。第一封到的信是獲筇寫的,說是丈人才死,尉忌就領兵占據宮城為亂,他被迫將天子迎到自己的府邸,提兵與其相抗。末了說:“尉忌所統,皆牽侯與離公舊部,請速入城,奉天子而討不臣,則逆賊星散,大局可定也!”信中所說的牽侯,就是指的丈人。看完後,我把信扔在地上,不禁冷笑說:“這狗東西,還敢來這一套!”


    第二封是尉忌寫來的,所述情況,當然和獲筇完全相反,說他在丈人死後害怕獲筇作亂,所以派兵封堵城門,不幸被獲筇劫持了天子,現在局麵混亂,不好收拾,希望我盡快入城去相助。他還反複強調自己對丈人的忠心,以及和我並肩正綱的往事,要我一定要相信他。


    我當然完全相信他,然而靳賢把那封信反複看了好幾遍,卻一直在皺眉頭。我才準備動身從長樂門進京,靳賢突然橫身在我麵前,大聲說:“且慢,此信大是可疑!”


    靳賢說:“尉忌本牽侯家將,正綱及擁立今上有功,封揚威將軍。大人與其素相知也,何必嘵嘵不絕講些舊事,唯恐大人不信任他?若他所據是理,所言是真,隻要說一下城中形勢,並且告訴大人該從何門而入就可以了,他究竟在擔憂些什麽?”


    我正打算嘲笑靳賢的多疑,突然第三封信又到了。這封信竟然是膺颺寫來的,前半段內容和獲筇如出一轍,後半段說:“公於膺某有深恩,膺某既已為大人而背故主,定無誆瞞之理。太尉獲筇,心險而深,然此次所秉是正,尉忌所言必偽,望公詳查之,毋墮小人奸謀也!”


    我討厭膺颺,雖然他數次三番救過我的性命,然而我早就下定決心痛恨他一輩子,並且得機會就會要他的小命。然而太山大俠終究是大俠,即便是我最不齒的大俠,我不認為他會耍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陰謀詭計。尉忌是丈人的親信,也是我的舊部,他真以為憑著那幾句話就能使我懷疑尉忌,反過來相信那個可惡的獲筇嗎?我不認為他有那麽白癡,因此他的來信令我格外疑惑而躊躇。


    靳賢分析說:“倘若膺大俠與獲筇一黨,共同作亂,寫信欺騙大人,不會有‘心險而深’之句。”聽到“大俠”這個稱呼我就來氣,正打算不理會什麽書信,不理會什麽諫言,直接憑自己的直覺進城去,秋廉在旁說道:“都中混亂,敝友終是平民,難辨曲直。大人不可輕動,且歇一宵,待小人潛入城中去探查究竟。”


    靳賢笑道:“汝也是平民,便入城中,能知是非曲直?”他轉向我,表情變得格外嚴肅,問說:“大人曾許區區為司徒長史,今日仍執此約否?”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突然要起官來,有點茫然地點了點頭。靳賢繼續說道:“請大人書版於區區,行長史事,為大人入城探查究竟。以大人今日之身份地位,名聲人望,振臂一呼,四方雲集,宵小立可殄滅,因此他們才會催促大人進城。大人不進城,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區區此去可以細查雙方情況,甚至麵見天子,為大人解惑。”


    哦,這家夥果然頗有膽色。我於是取過一片木櫝來,寫上“司徒長史靳賢”幾個字,並且蓋上自己的印章,遞給靳賢,還要秋廉保護靳賢共同入京。靳賢臨行前還關照說:“大人且嚴密警衛,他們互相牽製,不敢出城來攻,但要謹防刺客。大人且請安睡,明日辰時區區不來回報,就請立刻移往別郡,調集兵馬,共討國賊!”


    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我不知道已經千瘡百孔的大成王朝,還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折騰。靳賢、秋廉是進城去了,天色逐漸昏黑下來,我用過晚膳,爬上chuang榻,卻翻來覆去的總也睡不著。我沒有和妻子同睡,隻怕那樣自己的心情會更為混亂和煩悶。


    脫衣登榻的時候,我偶然摸到了佩在腰間的那塊白璧——九德真人贈我此璧,可防妖物,不知道它能否相助我安然渡過這場大難?從白璧我不禁又想起了父親送我的那枚玉笄,兩者的玉色似乎相當接近……自從為官以後,每日要戴朝冠,那枚玉笄太短,隻能配以小冠,所以我很久不用了,但一直隨身攜帶。嗯,明晨起來,就把它夾在朝冠裏,雙玉在身,或許能夠逢凶化吉?


    夏夜悶熱,我睡著涼席,打著扇子,沒多久身下還是粘濕一片,加上心情惶恐煩悶,那就更睡不著了。隱約聽到窗外鼓打五更,睜開眼,窗隙裏竟然透進來淡淡的曙色……好漫長的一個不眠之夜,既然睡不著,幹脆爬起來靜等靳賢的回報吧。我正在這樣想,才一欠身,突然本能地感覺到屋中還有旁人!


    屋中本是漆黑一片,沒有點燈,此刻一絲曙光從窗欞縫隙中透射進來,我隱約看見榻前站著一個朦朧的黑影。是刺客嗎?我恐懼得想要開口大叫,但喉嚨象被人牢牢扼住了一般,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身體也變得僵硬了,就這樣單肘支撐著半坐半躺,隻有汗水順著脖子不住往下流——這不是方才的熱汗,這汗是冰冷的。


    突然間,屋中大放光明,似乎是有人點亮了油燈,但光線極為柔和,並且我偏偏找不到光亮的來源。我終於看清了站在榻前的那個身影,我知道那不是刺客,但心中隻有更為恐懼和驚慌——


    那是狐隱!白衣如雪,肌膚較雪更白三分,言笑晏晏,正是那個可惡的狐狸精!他為何會在此時此地出現?他究竟想要做些什麽?我猛然間一欠身,發現自己竟然能夠動了,於是匆忙從枕下摸出那塊玉璧,舉到自己的麵前。


    狐隱微笑著搖頭:“真人以為此物能奈何我嗎?”他把袖子輕輕一拂,我感覺手中一輕,白璧竟然碎裂成許多塊跌落在床榻上。我嚇得本能地往後一縮,隨即摸出父親相贈的玉笄來,可誰料想狐隱又一揮袖子,竟然連玉笄也斷成了兩段!


    狐隱邁前一步,繼續微笑著說道:“這些都沒用的。我是天地初生時老狐,不會懼怕天地生後所產之人、之物。你也無須驚怕,我不會害你。你現在需要驚怕的乃是時局,而不是我呀,你需要牽掛的乃是自己的性命和前途,而不是自己的妻子呀。”


    說著話,他往門外一指:“看,靳賢就要回來了,我看到他已經離開了長樂門,辰初就會到你麵前來。跟隨他所認為正確的去做吧,我會保佑你前途無量,隻要你肯舍棄那本不該屬於你的東西。”


    什麽東西本不該屬於我?他是在說我的妻子嗎?我悚然一驚,從榻上直跳起來,這才發現天光已經大亮,屋中澄澈空茫,沒有燈光,也沒有狐狸。


    妻子輕輕拍門,問:“已經卯末了,丈夫起身了嗎?”我長長舒一口氣,不知道確實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還是那狐狸精又來玩托夢的把戲。爬起身,穿上衣服,突然發現腰係的白璧竟然不見了,隻留下一截中斷的絲絛。我大吃一驚,匆忙俯身去尋找,還好,白璧穩穩地平躺在地上呢。


    我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感到好笑。於是俯身去拾白璧,然而指尖的觸覺卻分明有些異樣。把手一提,白璧沒有被抓起來,卻原地碎裂成了六七塊!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我後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在榻上,渾身哆嗦,好半天都爬不起來。


    妻子還在外麵叩門,我掙紮著叫道:“我已起身,你進…進來。”妻子推開屋門,幾乎同時,我聽到外屋傳來一聲脆響,以及女人刺耳的尖叫。妻子轉過頭去,不禁也驚呼起來。我的心髒狂跳不止,顧不得自己衣衫淩亂,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隻見雪念滿臉的驚恐,緊抱著肩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上。我順著她的眼光向下望去,地上是那枚玉笄,被摔碎成兩段……


    “這是丈夫家傳的玉笄呀!”妻子驚叫道。可憐的小丫鬟嚇得涕淚滾滾,囁嚅著:“我、我收拾大人的包袱,沒想到……奴婢不是故意的……夫、夫人……”


    我感覺渾身的骨頭都似乎被抽空了一般,身體象灘爛泥般癱軟了下來,隻好倚靠著門框,以使自己不倒到地上去。“這是天意……不,是注定的……”我的聲音比雪念更低,更為惶恐無助,“不是你的錯……不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雪念擦幹眼淚退到屋外去了,妻子攙扶著我,輕輕撫拍著我的脊背。就在此時,門外傳來靳賢的聲音:“大人,區區回來了。”


    “城中情勢如何?”我匆忙問道。靳賢回答說:“天子移駕在城南獲筇別業,尉忌占據宮城,兩軍爭奪東西市,日有殺傷。獲筇調取南北軍,兵眾而不能戰;尉忌將‘金台營’,雖勇而力寡。大人一日不進城,相持局麵一日不解,大人若進城,助獲氏則獲氏勝,助尉忌則尉忌勝,可謂舉足輕重。”


    我整理好衣冠,到廳堂中和靳賢、秋廉相見,詳細詢問這整整一晚上他們的行止,以及所見所聞。據靳賢所說,他於昨日申末從廣福門進城,城門雖已封閉,他手持我給予的行司徒長史的櫝版,很快就得到了獲筇、膺颺等人的迎接,並於晚餐後得以覲見天子。


    “天子神情激憤,極言尉忌之亂,不象是偽裝出來的,也不象是受到脅迫後講的假話。”靳賢陳述了他的觀感,然後轉述天子對事變經過的描述。據說丈人才去世,尉忌立刻率“金台營”控製了宮城和諸郡邸,請求天子下詔宣布獲筇有謀篡之心,必須逮捕法辦。“金台營”人數不過四千,無法嚴密守備宮城各門,而尉忌派人接管南北軍的圖謀又於當晚破產,於是天子趁著夜色,在膺颺的保護下逃到獲筇建在城南城陽坊的別業中。


    獲筇府邸早就遭到“金台營”的圍攻,他逃出去以後調動南北軍,撤退到了城陽坊。次日淩晨,南北軍反攻宮城,遭到幾乎毀滅性的打擊,從此再沒敢發起過主動進攻。據說尉忌還想劫持百官,但被獲筇棋先一著,在京兩千石以上官員絕大多數投到了獲氏陣營中。


    “戌時過後,我們離開廣福門,並且告誡獲筇不要將消息外泄,以免尉忌另做打算,”靳賢繼續說道,“然後自長樂門二度進入京都,去打探尉忌的消息。當然,尉忌所言,和獲筇乃至於天子所言,全都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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