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造化之所成,禍福本相依。知雄而守雌,萬理皆可推。


    太山大俠膺颺,“正綱”以後因功封屯騎校尉,名義上掌控禁軍中的騎兵,算是我的部屬,但實際上衛尉和屯騎校尉這兩個官署並無統轄,他有訓練權,我有調動權。前此我想增補禁軍,多安插進高市王的親信去,就是被他和城門校尉磐溧兩人明著暗著阻撓,才使計劃功敗垂成的。


    我本來沒想到會在貞義門前撞見他,不過轉念一想,那也在情理之中。高市王聰明,忠平王也不傻,就算沒有大長秋昭遇的提醒,他也應該能想到那方錦匣中可能暗藏著繼承人的名字,兩王必須在匣前攤牌,衝突隨時都會爆發。在這種情況下,他派膺颺等人搶先控製宮城各門,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可惜我前此沒想到這一點,難道是天欲亡我嗎?!我為了趕時間,所帶部屬不過十餘人,本以為進入宮城,聚攏禁軍以後,自己就會安全了,連帶著高市王、丈人他們也都脫離險地。此刻抬眼一望,膺颺所部比我多了一倍不止,並且個個盔甲鮮明,手提長槊,分明早有準備。光膺颺一個,我就徹底不是對手,何況對方這數十名騎兵?!


    膺颺見了我就喊:“離大人,膺某恭候多時了!”嚇得我兩腿一哆嗦,差點沒從馬背上倒跌下來。心裏隻想著:“完了,完了,不想我今日喪於此地。妻在高航,再無相見之日!”才打算駁轉馬頭,落荒而逃,膺颺馬快,眨眼就已經到了我的麵前,伸出他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來,一把就揪住了我的馬韁。


    危險關頭,我隻是渾身哆嗦,反應比平常何止慢了一拍。還好我反應慢,因為隨即就聽見膺颺小聲說道:“宮中預先設下埋伏,高市大王如此刻進宮,必無生理。膺某特來報恩,救離大人性命!”


    我又吃一驚,抬眼看到膺颺的表情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誠懇。“你……你說什麽?”我的話語依然免不了的有些顫抖。膺颺點點頭,解釋說:“昭遇已為所買,所傳乃是假訊。昨夜五更,忠平王已挾天子、太後,北出光德門,潛往永明宮去了。膺某在貞義門,磐溧在光德門,隻待高市王入宮,便合兵殺之。離大人不可進宮,速速逃出都城去吧!”


    聽聞此語,我腦袋不禁“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原來什麽錦匣密旨,全是對方預設下的圈套,若不是膺颺報訊,我今日定然命喪宮中。可是我該怎麽辦呢?聽膺颺的話就此逃出都城嗎?一旦高市王被殺,忠平王登基,就算丈人掌握了城外的郡兵,沒有大義名份,沒有擁戴的主君,遲早會被敵人剿滅的。天下雖大,莫非王土,我一個人逃亡嗎?能逃到哪裏去?


    想想還不到一個月前,大司馬崇韜被我所擒,滿門抄斬,是何等的淒涼,不料同樣的命運今天又落在了丈人和我的頭上,這報應也未免來得太快了吧?直到此刻,我腦中突然冒出了蘋蒿和縈山上那位老修道士的影子——若是早聽他們勸,放棄紛擾俗世,出家去修行,應該就不會落到今天這般下場吧!


    如果膺颺不來救我,反來擒我,把我捉起來五花大綁地扔在一邊,等殺了高市王後再送我去西市淩遲,或許我心中還不會象此刻這般煩亂。磔刑怕什麽?我又不是沒被人磔過……然而無路可走的彷徨,遠比明知必死的坦然要來得難受,人到此刻,真如同投身沸湯裏,一時不得死,整個身心卻必然受到長時間的煎熬。膺颺,膺颺,我何恩於你,你又為何要救我?


    我這樣想著,也就這樣做了——換個生性剛烈的人,比方說就是麵前這位原來的太山大俠,大概不會做出如我這般舉動來吧。我長歎一聲,伸出雙手去:“好意心領了。你這便將我綁縛了去領功吧。”


    膺颺一皺眉頭:“大人何苦如此?人誰不樂生憂死,何必自蹈絕地?”我當然不會跟他說:我沒地方逃,還不如落個痛快。我竭力為自己的破罐破摔編造理由:“某受高市王大恩,豈忍背之?一時父母妻子勢將被戮,孤身而走,是人歟?非人歟?”


    膺颺又皺一下眉頭,突然鬆開了抓著我馬韁的手,一拍自己大腿,好象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大人於我有全家之恩,大人自知報恩,膺某獨不知耶?江湖豪俠,千金一諾,恩仇快意,是男兒本色!況忠平王懦弱,磐溧奸狡,若得天下,非蒼生之福。膺某即將性命交與大人,你我衛護高市王入宮,並東取永明宮,以安社稷,如何?”


    烏雲才剛籠罩,雷霆孕於雲上,滂沱似降非降,瞬間卻又雲開日現,竟是萬裏晴空。就算人生遭際古多變遷,造化小兒慣會弄人,這種轉變也未免來得太迅猛了吧?任誰都不會相信自己耳朵的,又豈獨我為然?我愣愣地盯著膺颺,仿佛癡呆了一般,他如果不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我真要當自己驚恐過度,又幻聽了呢。


    膺颺講完他的豪言壯語,見我竟無反應,一時也愣住了。我們兩個對視片刻,那太山大俠突然又一梗脖子,說聲“得罪了”,接過手下遞過來的麻繩,親自把我雙臂反轉,綁在背後。


    果然,我果然聽到的為虛,見到的才實,那不過一廂情願的幻覺而已。麾下士卒看膺颺這般舉動,早就呼哨一聲跑散了,我閉上雙眼,由他綁縛,心中慨歎道:“人生百年,安有不死?此番雖然遺臭,總也能標名青史了,又何憾焉?”


    正在自我安慰,耳邊聽到膺颺輕聲說道:“為惑敵也,大人休怪。”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又幻聽了嗎?背在身後的雙手輕輕一掙,竟然感覺綁得不十分緊密——不,膺颺很可能是打的活結。


    我心中七上八下,忽爾萬念俱灰,忽爾感覺自己還有一線生機,此番掙紮,比剛才更為難受。渾渾噩噩地讓膺颺帶著我的馬韁,扯著我穿入貞義門,進入宮城,身周士兵越來越多,應該都是膺颺的部屬,約摸超過三百名。才到天陽殿前,就看見磐溧統領著四五百兵馬把高市王和獲筇等人圍困在中央。獲筇手下還有百餘名衛士,似乎想要拚死一搏。


    對於他們來說,應該還沒有失去希望,他們大概還盼望著我盡快帶兵前來解圍。而磐溧沒見膺颺前來會合,也不見我的人頭,暫時也不敢冒然進攻。隻聽高市王大聲喝道:“爾等欲謀反耶?是受何人指使?!”


    這不是廢話嘛,磐溧他們不是受忠平王指使,還有誰敢來捋虎須?我們緩緩走近,敵我雙方都已經看見了被綁在馬背上的我,獲筇長歎道:“罷了,罷了,一招不慎,竟落於豎子之手。”右手一鬆,手持長劍“叮”一聲跌落塵埃。


    磐溧“哈哈”大笑。高市王還不死心,又喝道:“我是攝政藩王,先帝血胤,誰敢殺我?”磐溧一揚手中長槊,也高叫道:“膺颺何在?”


    這家夥還真是奸猾,他不肯背負殺害藩王的罪名,卻想要膺颺前來動手。大概他以為江湖豪俠出身的膺颺,對於皇族權威,沒有那麽懼怕,也沒有那麽在意吧。我轉頭去看膺颺,隻見他雙目血紅,虯須豎起,神情顯得極為激動。


    膺颺聽到磐溧的召喚,挺起長戟,揚聲大叫道:“太山膺颺在此,奉詔討賊!”雙腿一夾馬腹,猛地躥往前方,奮起一戟,把磐溧刺於馬下!


    我驚得瞪大了眼睛,幾乎懷疑自己又再幻視。其實吃驚的豈止是我一人,高市王、獲筇等人,以及磐溧的部下,全都被膺颺此番舉動驚得目瞪口呆,一動不動。直到膺颺的部下割取了磐溧的首級,遞給長官,膺颺舉起人頭來喊道:“磐溧謀逆,欲傷藩王,某已奉詔誅之!”我這才醒悟過來,雙臂用力一分,把綁縛自己的繩索掙開——那家夥,果然係的是活扣。


    所謂“奉詔”雲雲,全是瞎扯。現在天子在忠平王手中,哪會下詔來誅殺磐溧?但對於茫然無從的士兵們來說,矯詔最是有效——況且他們也沒資格索看詔書——“呼啦”一聲,磐溧的部下大多放下了武器,還有幾個死黨想頑抗的,立刻就被膺颺所部斬殺殆盡。


    我雙手得到自由,一帶馬韁,撞破人群,跑到高市王的身邊。高市王還在發愣,膺颺跑過來,下馬跪倒,遞上人頭,口稱:“罪臣受逆賊蠱惑,欲不利於大王,天幸離衛尉曉以大義,今反正來遲,請大王責罰。”這家夥,倒還不忘先送一件大功給我。


    “膺……愛卿請起,”高市王急忙伸手攙扶膺颺,“愛卿誅逆賊、救寡人,功莫大焉,何罪之有?”一臉的謙恭誠懇——實話說,就算對待我們這些心腹,他也從沒有這樣和藹有禮過!


    被驅出都門月餘的郡兵們重又進了城,在丈人的指揮下接管了皇城和宮城的各門守衛,其間自免不了殺人、縱火、搶掠一番,也不必多述。我不敢埋怨丈人,他終究還算有統兵的經驗,換了是我,根本無力約束部眾,京師百姓所遭的厄難隻有更大吧。


    獲筇獻計說:“請大王速速遣將用兵,以伐永明宮,若逆賊郕瑜挾天子遠遁,矯詔以召天下兵,戰禍再起,誠恐息無日矣。”好嘛,現在圖窮匕現,連忠平王的名號都不叫了,直接喊他“逆賊郕瑜”。如果忠平王見機得快,得到磐溧被殺的消息後即刻帶著天子、太後離開永明宮,遁往它處去,確實以後的事情就很難辦了。不過那時候他天子在握,頒布詔書討伐高市王和我們幾個,乃是題中應有之義,也是很光明正大的事情,何所謂“矯詔”?還用“矯”嗎?


    高市王怒氣衝衝,正在指揮部下搜查整個宮城,要揪那內通忠平王的大長秋昭遇出來活剮了,聞聽獲筇的建議,匆匆點頭:“卿言甚是。”然後轉頭望向我:“離卿速往。”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高市王這般看得起我,竟然將如此重任交托到了我的肩上。轉念一想,忠平王的心腹若成黨閥,就是獲筇一黨,丈人一黨,重用我和重用丈人沒有區別,而我才立大功,或許高市王認為獲筇謀疏,感覺更該倚重我和丈人吧。


    悄悄轉頭瞥了獲筇一眼,還好那家夥臉上並無不悅之色。“即請離衛尉統軍兩萬,往取永明宮,捕拿逆賊郕瑜,”獲筇不但不反對我帶兵,還建議說,“膺颺初歸,要安他之心,可使與離衛尉同行也。”


    讓膺颺同行是再好不過。雖然他數次救我性命,而我心中對他的疙瘩還未能解開,終究他懂得駕馭部屬,懂得行軍打仗,我卻完全是外行一個。將兵越多,難度越大,能將萬人,斯可謂大將矣,而我自知自己的才能,頂多將一二百人罷了。


    匆匆集結部隊,讓膺颺先率三千人前導,我將大軍隨後跟進。臨行前,獲筇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郕瑜若敢抗拒,不妨殺之,絕不可縱!便天子不幸亂軍中蒙難,亦承天意,非你我之罪也——可使膺颺為之。”


    聞聽此語,我不禁打個哆嗦,渾身汗毛豎起。獲筇的話說得很明白,我真的綁了忠平王回來,奪了天子回來,在高市王反而因不願落下殺親的罪名,會感覺棘手難辦,最好兩人全都被殺,則無人可與爭位,高市王就能名正言順地履極登基。真是肮髒赤裸的政治呀,我怎麽一步不慎,竟然墮入此種漩渦中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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