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大河湯湯,有鯉躍梁,化龍或螭,歸我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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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妻似乎隻是在開玩笑,並沒有真的動怒,她見到我的窘迫模樣,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我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把懸到嗓子眼裏的心放落肚中。然而危機過去,卻不免又胡思亂想起來:“她是相信我與雪念並無苟且呢?還是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情?說得也是,男兒三妻四妾,本是尋常之事呀。”


    但我隨即驚慌地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的感覺,就好象偷食的貓兒怕被人發現一般。我妻轉過頭去了,不知道她有無窺破我的肮髒心事,不知道她現在的眼神是怎樣的,但不管她心裏怎麽想,我想到“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情”,心裏卻隱隱發酸。世上怎有毫無忌妒之心的女人?她若是不在意我與雪念如何如何,也正說明她根本不在意我呀。


    不過我妻接下來的行動,倒讓我漸漸放下了心。她把雪念拉入車中,說:“我一個女眷,正要人服侍。”似乎生怕雪念再和我呆在一起。這似乎說明他對我與雪念如何如何,還是頗為在意的,也反映了她對我還是頗為在意的。我心頭微甜,但為了與雪念分開,卻又有些微感到遺憾。


    一路向西,三月初來到家鄉石府郡雲潼縣。我不知道該怎樣麵對父親——知道我犯下如此罪過,他或許會狠狠地責罰我,或許會抱著我頭痛哭。不知道怎樣麵對,幹脆就不麵對好了,我沒有回家,隻是派仆役送了一封信回去。


    折而南下,三月中旬進入成壽郡治高航城。尉忌作為先行,已經先去太守府邸通報過了——我還沒有見過這個老丈人,心中未免有些忐忑。隔著簾幕詢問車中的妻子,她回答說:“父親外剛內柔,有我在此,他不會苛責丈夫的。”


    心中反複思量,打好了一份草稿,準備把圍困懷化的亂民數量增加一倍,把自己衝殺出城的英勇事跡也誇大一倍,讓丈人認定失守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而我也並非怕死,是怕死後妻子艱辛守寡——我全是為了你的女兒,才含羞忍恥,甘冒國法,背負不忠畏死的惡名的呀!希望因為這套說詞,他可以原諒我,並願意收留和幫助我。


    然而見了麵,卻因為丈人身穿喪服,而把我一番構思了良久的話都噎了回去。我才大禮參見,丈人麵色沉重,扶起我來,低聲說道:“本月初三,今上已然薨逝了。”我大吃一驚:“今上正當壯年,如何壽數不永?”丈人輕輕歎了口氣:“今上正築別宮,前往督查,不幸感冒風寒,就此乘龍而去……”


    我還記得因為要蓋這座別宮,致使國庫空虛,我在上計中如何催促,都無法撥給懷化縣賑濟物資——如果朝廷能夠撥發賑濟,或許亂民不會坐大,我也不至於丟失了縣城,淒淒惶惶逃到這裏來。因此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在肚子裏暗暗罵了一句“活該”。然而逝者已矣,來日可追,換個皇帝定要大赦天下,看起來我的罪過最晚明年元旦就可以免除了。


    “未知何人繼位?”我詢問丈人。今上還年輕,沒有子嗣,他薨逝以後,應該是幾個同胞兄弟最有資格繼承大統吧。如果是忠平王繼位,此人一向性子急,權力欲也重,大概不用等到明年元旦就會改元,改元就會大赦天下。


    丈人微微歎了口氣,低聲對我說道:“都中適有消息傳來,三公等共立永濟王為嗣主。”我聞言不禁一皺眉頭:“永濟王才九歲而已!”丈人冷哼一聲:“此定大司馬崇韜之意也!”


    今上——不,現在應該稱呼為“大行皇帝”了,改元以後就該稱呼他為“先帝”——共有三個兄弟,忠平王郕瑜、高市王郕琅已經成年,可惜他們都是庶出,永濟王郕頊倒是元康皇帝嫡子,可惜元康皇帝薨逝時他還在繈褓中,現在也不過才九歲而已。雖說立嫡不立庶乃是從威朝時就製定的禮法,然而禮法可以從權,長幼有序,國家不立長君,卻立個屁事不懂的小孩子,這裏麵定有陰謀存在!


    其實陰謀的主使路人皆知,那就是大司馬崇韜。崇韜是元康皇帝的娘舅,同時也是郕頊的嫡親外祖父,從來擅政攬權,橫行不法。從他的角度來看,立自己的外孫為皇帝,更重要的是立一個還沒有自主能力的小孩子為皇帝,對於維持和擴大自己的權勢,是相當有利的事情。正逢天災不斷、餓殍遍野、暴民滋事,現在連朝廷裏也出這樣的亂子,難道大成皇朝三百年的基業就要走到盡頭了嗎?古人雲:“天地災異,正以示警,天災必有人禍繼之。”真是一點也不假呀。


    於是我也被迫穿上孝服,要為大行皇帝守國喪三月,直到他入土為安。我和妻子還沒有圓房,一路上生怕被丈人看出來,考慮該怎樣交待才好,這下子問題倒是暫時解決了。國喪期間,夫妻不能同床,也不能有過於親昵的舉動,隻要持之以禮,丈人不會產生絲毫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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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三個月過去得很快。北方傳來消息,亂民已經占據了幾乎整個郴南郡,國岸兵敗如山倒,被押回都城受審,前線軍事由昭遠將軍崇略全權負責。崇略是大司馬崇韜的同族兄弟,顢頇愚蠢,毫無威望,崇韜使其為將,隻是為了掌控軍事權力不落到他人手中去吧。


    先帝諡為“元哲”,下葬還沒幾天,新皇帝就於六月節正式改年號為安定持統,下了大赦令。丈人派人去都中打聽,說隻有國岸一人不赦,其餘在剿滅亂民的戰爭中有罪的官員,一律留俸奪官,不另加處置。“賢婿且在我幕中襄助,”丈人很高興把我留在成壽,“另尋機會得一好官,不必往郴南那種亂遭遭的地方去。”


    其實留在這裏也不錯,和丈人混熟了,感覺此人雖有威望,卻無主見,出點什麽事情,很容易就能蒙騙過關。他因為深愛其女,愛屋及烏,對我也照顧得很周到,錦衣美食,比回家鄉都要舒服得多。何況若在家鄉,我不過普通的鄉宦子弟,在這裏卻是太守的東坦快婿,衙中城內,誰敢對我不恭敬?


    七月的某天早晨,時才辰初,就被丈人叫到內廳裏去。隻見丈人今天的臉色很不好,頭也不梳、須也不理,披著一件居家常服,好象才剛從榻上爬起來。“大人何事憂煩,未知小婿可能為大人分憂?”我行過禮後,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麵前。


    丈人把原來箕踞的姿勢改為正坐,皺眉說道:“衣冠不整,是無禮也,都為老夫心情大壞,還請賢婿勿怪。老夫久無夢矣,昨夜卻得一荒夢,料必天上詔示,特請賢婿來共參詳。”


    我聽了這話一愣。解夢這種事情,我可不太擅長呀。然而還必須畢恭畢敬地聽他描述下去——“老夫夢見一條手臂,在我眼前曲張,昏花老眼,不能見是何人之臂。手臂招招,便往南去,老夫循而追去,失足落入一大河中,河中有鯉,大可三圍,須粗如藤,忽然躍出水麵,就此不見。老夫隻覺足下空虛,往河中直墮下去,睜開眼時,始覺是南柯一夢——賢婿可能詳否?”


    我在朗山的時候,也曾聽師父說過一些解夢的法門,隱約記得,夢見大水,定有火患,或者其患來自南方,夢見鯉魚,定是升騰之象。然而這些話本來就前後矛盾,真的有人光夢見鯉魚而不夢見水的嗎?那是什麽鯉魚?鹽烤鯉魚?現在丈人的荒夢中,既有大水,又有鯉魚,這是什麽預兆?是好是壞,還是佳惡參半?我的道行有限,可實在研究不出來。


    丈人知道我有多大分量,他雖然沒主見,可我若是假裝言之鑿鑿,他也定然不會相信,很清楚我是在欺騙他或是敷衍他。幹脆實話實說吧:“小婿慚愧,參詳不出……”


    丈人微微點頭:“此夢定是上天詔示,不可妄解。賢婿是朗山秩宇宮出身,不如回山去請示九德真人,解我疑惑。”說著,從袖子裏抽出一封信來遞給我。


    我一下子愣住了。所謂九德真人,正是指我的師祖棠庚,原來丈人也並沒期望我可以幫他解夢,不過要我往朗山去送一回信。若在一年前,這本是很簡單的事情,但我前在鍾蒙山上背叛了五山真人,相助妖物,現在怎麽還敢回山去,自投羅網呀?


    當然,這種心思是不便向丈人解說的,一時又想不到推托之辭,我隻好猶猶豫豫地接過信來。回到自己的住處,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否應該啟程北上。或者,我帶著尉忌去,到了山下就藏起來,隻讓尉忌一個人上山去送信,請師祖解夢,這樣能不能勉強逃過一劫呢?


    正在猶豫之間,突聽環佩叮咚,我妻緩緩從簾後走了出來:“聽聞父親夜得一夢,要丈夫往朗山秩宇宮去請九德真人解惑,可是真的?”我點了點頭:“正為不敢前往朗山,又不好違拗丈人之意,是以在此徘徊。”


    我妻微微一笑:“何以不敢前往朗山?”我瞥了她一眼,心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還是你打定主意要做一個凡人,因此把從前有關蘋妍的事情都忘記了?若真是那樣也好,我省得猶豫為難,不敢和你沾身。


    我妻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又是微微一笑:“不如我陪伴丈夫往朗山去吧。”我嚇了一跳:“你敢前往朗山?莫非你……”她輕輕搖頭:“二化歸一,並非從一,我今是半人半靈之體,世間罕有,正想看九德真人是否能夠窺破。”我不禁皺起了眉頭:“萬一被他窺破怎麽辦?何必冒這個險?”


    我妻輕輕喟歎,又顯露出那種惹人愛憐的淡淡的淒色:“半人半靈,非長久可處世間者也,九德真人若能窺破,或有解決之道,除我惶惑。丈夫放心,二化歸一,真人若加害於蘋妍,定無法保全爰苓,料不至傷害於我……”


    “原來你的閨名喚作爰苓?卻不知是哪一個苓字?”我也不知道正在討論嚴肅問題的時候,怎麽對這樣的細節如此關心。我妻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卻不回答。


    ※※※


    七月底,我們來到朗山腳下。我還是堅持讓尉忌同行,要他保護在我們夫妻身邊,寸步莫離。雖然明知若師祖要對我或者我妻不利,憑尉忌的道行,一千個他衝上去也是個“死”字,然而在心理上多少是點安慰。


    來到秩宇宮外,我不敢大咧咧地排闥直入——當我還是此間弟子的時候,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是先叫住一名不大熟識的師兄,請他把丈人的信送進去,呈給師祖棠庚。我站在大門外,遊目四顧,尋找逃下山的道路——才一年沒回來,門口的花木山石似乎改變了原有的位置,這不會是一個迷陣吧?若是迷陣,我今天是死也逃不出去的了。


    我妻靠攏過來,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胳臂——這種親昵的舉動,在其他夫婦間是常見的,在我們之間卻絕無僅有。我臉紅心跳,偷偷望她一眼,隻見她的眼神分明在說:“丈夫勿憂,料必無事的。”


    正在忐忑驚慌,忽見一人猛地從門內躥了出來,朝我大聲喝道:“孽障,你還敢回朗山來!”我嚇得倒退了一步,光聽這聲音,不用見人,就知道是師父葛琮。抬眼望去,隻見他壽眉倒豎,白須如戟,整張臉漲得通紅,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我向他學道那麽多年,從來也沒看見他有這種表情過。


    心裏才在感歎:“完了,完了,今番在劫難逃!”忽然又聽見一個聲音在師父身後響起:“葛師兄休要動怒,住持請離大人伉儷入紫雲殿奉茶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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