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今之不得永,昔之不可追。綠膩送殘年,君子胡不歸?


    ※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


    經曆過叛反宗門、救助妖物的我,經曆過蒙冤入獄、鬧市被磔的我,本應該心靜如水,處變不驚了。然而雖然最近的遭遇奇特而坎坷,終究仍處於自我的認知範圍以內,當乍逢自我認知範圍以外的情景的時候,我卻仍然無法抑製內心的驚愕和恐懼。


    望向窗外,我大吃一驚!


    窗外並不是昨晚所見過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畢生所見過的最詭奇的景象。此時本是寒冷的初春,但放眼望去,周圍草長鶯飛,似乎身處初夏的花園之中。再往遠望,群山蒼翠、瑞雲靉靆——我意識到自己不在平原上,而在深山中。


    如果僅此而已,並不會使我驚愕,更不會使我認為景色詭奇,非真實世界所有。奇怪的是,天空、地麵、群山、植物……甚至花間飛舞的蛺蝶,色彩都清澈絢麗,一塵不染,如同晶瑩的美玉一般。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麽多清純的顏色集中在一起,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如此清潔而純粹的世界!


    “這……這究竟是哪裏?”我瞠目結舌地問道。


    妖物在我身邊搖了搖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想再用“妖物”兩個字來指代她,也不願意稱她為“爰小姐”。“你有名字嗎?”心境刹那間轉化,我脫口問道。


    “我是一滴血,我來自蘋妍悲痛的心,”她淡淡地回答說,“或者,你可以稱呼我為蘋妍——我不知道這是何處,這似乎是六合之外的存在……”我還想問些什麽,卻被她匆忙地打斷了:“我會盡量保護你的,無須害怕。而你,保護好自己的玉笄,千萬不要落於他人之手!”


    說完這句話,蘋妍的身影突然湮沒於虛空中,我知道,她又隱藏到玉笄中去了。輕微的腳步聲解釋了她這樣匆忙離開的原因。我轉過頭,看見蘋蒿推開屋門走了進來。


    “這是何處?是你帶我來此的嗎?”我詢問蘋蒿,聲音多少有些顫抖。蘋蒿微微一笑:“這裏是我的故鄉,是你不敢相信的地方呀。”我猛然醒悟,難道此處就是修道士們的聖地、遠在大荒之野南方的縈山嗎?


    蘋蒿點點頭:“你猜對了。且跟我來吧。”說著話,轉身向屋外走去。我有些茫然地跟在他後麵。屋外是一片蒼翠的草地——我原本記得外麵是草蘆的正廳,擺著一些雜物,牆邊還壘有土灶,昨晚我就是暢飲了用那土灶所煮的菜湯,才從寒冷中複蘇過來的。


    然而,現在這一切卻都神秘地消失了,我也再不感到初春的寒冷。出門以後,我本能地轉頭一望——身後並沒有草廬,也沒有單獨的草屋,隻有一扇正緩緩合攏的木門。木門合攏了,然後就象融化在水中的冰淩一般,逐漸消隱。


    就算縮尺成寸之術,也無法一夜間將整間草屋都搬到數千裏外的縈山來呀!就算物化消隱之術,也無法頃刻間再將這間草屋隱藏起來呀!這都是蘋蒿的力量嗎?他果然非同尋常哪。誰說修道士隻注重道德的淨化,而不注重道法的修煉的?


    蘋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微笑著說道:“道德為上如天,道法為下如地。人若能如鷹隼般翱翔長天,地麵的一切,還會看不清楚嗎?”說著,用手一指遠方:“你看那座山峰。”


    我抬頭極目遠望,隻見群山蒼翠中,獨有一座高峰白雪皚皚。這座高峰的樣子非常奇特,沒有尖端,卻似乎被巨大的刀斧切割過一般,留下一個看似平整的斜斜的切麵。“那本是縈山的主峰,”蘋蒿解釋道,“五百年前,天降星雨,大地搖撼,這座山峰攔腰崩塌——這件事情,離先生可還記得嗎?”


    我搖了搖頭——我怎麽會記得五百年前的事情?書籍上也並從看到過有關縈山主峰崩塌的記載。也許這對於修道士來說,是常識吧,但我又並不是一名修道士。


    蘋蒿的目光似乎有些失望。他停止講話,隻顧低頭向前走去。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腳下踩著軟軟的青草,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感覺格外舒爽愜意。


    ※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


    蘋蒿帶我來到山中的一潭泉水前麵。泉水清洌,中有金紅色的小魚穿梭遊弋。我們所麵對的,是一片平整的山壁,有幾道細細的流水,飛珠迸玉地匯合為瀑布,從山壁上垂掛下來,注入清泉。


    泉水上方,有一個人憑空盤腿而坐。那是一個老年修道士,披散著花白的長發,穿著灰藍色的長袍——這長袍的顏色,與我曾在夢中見過的虛空的顏色非常近似。老人閉著眼睛,直到蘋蒿稟報說:“師尊,離子請到。”才睜開眼睛來,和藹地望向我。


    我注意到蘋蒿用了“子”這個古典詞匯。子,可以用現代常用敬語“先生”來翻譯,但它無疑比先生更增添了尊敬和推崇色彩。為什麽用這個詞匯來稱呼我呢?倒好象我是一位道德或者道法高深的超凡脫俗的奇人似的。


    泉水上方的老人就這樣盤著腿,象會飛似的,平穩地向我們靠近。他雙目炯炯,似乎可以看穿人心:“離子嗎?你並非一位達人,但你具備達人的資質,擁有達人的宿命——你看到縈山了,你了解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自己徹底忽視了的一片天地。你有意加入我們的修行行列,成為一名修道士嗎?”


    是的,我曾經想過成為一名修道士,尤其在叛反宗門,並且含冤受曲以後。人世間已經沒有我的存身之地了,就算五山真人可以原諒我的背叛,就算太山國相不會通緝我,我的前途也徹底黯淡了。我不可能再在煉氣士的修行道路上繼續前進,也不可能再舉賢良方正,踏入宦途——誰會接受一個宗門秩序和國家秩序的破壞者呢?也許除了成為一名修道士,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況且,這裏的景色確實不壞,能夠來到此間,也算人生的一種非凡際遇吧,能夠長留此間,定能陶冶身心,忘卻諸般煩惱吧。


    老人突然搖了搖頭:“你想忘卻諸般煩惱,正說明你尚未放下這些煩惱。蘋蒿對你說過吧,此世本是虛妄,你又何必留戀什麽煉氣,什麽宦途呢?”


    “如果說要放下煩惱,便能放下煩惱,這世間也就沒有諸般煩惱了,”我向老人稽首行禮,“我也明白此世本是虛妄,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虛妄,但處此世中,虛中有虛,怎能開悟?讓先生失望了,實在……”


    “你不明白,”老人繼續搖頭,然後突然向我伸出手來,“你看這是什麽?”


    在他手掌中,托著一個拳頭大的泥球——縈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啊,這個看似隨手捏攏的泥球,竟然也潔淨純粹,泥土中似乎沒有一絲渣滓。“這是一個球呀。”我不知道老人究竟有何用意,是否想打什麽比喻,於是誠實地回答道。


    “你錯了,”老人突然兩手合攏,把那泥球捏了捏,摶成一個立方體,“它不是球而是方。”我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您是說,這個世界也如方才的球體一般,隻是一個表象嗎?它是會流轉、改變的嗎?”


    “不,你也看到了,它並沒有流轉、改變,”老人微笑道,“是我使其流轉、改變的。自我改變,並不是假,可被他人隨意改變,這才是假。”“誰又能改變這個世界呢?”我笑了起來,“即便有莫大神通,可以顛倒天壤,運轉日月,也不能算改變了這個世界,由圓變方呀。”


    “那麽,如果改變其宇,甚至改變其宙呢?”老人沉聲問道,“如果四維顛覆,今昔倒轉呢?”我大吃一驚:“誰人有如此神通?!”老人搖搖頭:“誰說是人有如此神通?”說著,望向蘋蒿:“時機未到,離子未悟,你還是先送他回去吧。”


    蘋蒿作揖道:“謹從師尊吩咐。”說著,向我舉起了他的左手。我還沒來得及詢問,突然間,就象從夢中猛然驚醒一般,身周的景色、情境,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牐牐牐牐牐牐牐牎


    耳邊有熟悉的鼓聲擂響,我眼前一花,看見身前不遠處是密密匝匝的人群,還有一個頭纏紅布的彪形大漢,手握一柄晶亮的小刀,正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


    我大吃一驚,想要有所行動,卻突然發現手腳都被綁縛住了,竟然一動也不能動。耳邊又傳來拍擊桌案的聲音,循聲望去,隻見太山國相端坐一旁,把一枚竹簽擲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漢轉身鞠了個躬,彎腰撿起竹簽。


    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又回來了,回到了磔刑的刑場?!難道真如那老修道士所說,“四維顛覆,今昔倒轉”了嗎?四維隨他顛覆,今昔怎能倒轉?就算倒轉,也倒轉回我來太山之前吧,而竟然倒轉到這被綁在磔刑架上的一刻,難道我終究無法逃脫悲慘的命運嗎?難道我還要再受一遍痛苦嗎?!


    腦海中突然響起了蘋妍的聲音:“真的今昔倒轉了嗎?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心情立刻平靜下來。是啊,原本就是蘋妍救我逃脫被磔的厄運的,頂多讓她再救我一次,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正這樣想著,那劊子手把竹簽插在鬢邊,然後高高舉起手裏明晃晃的小刀,向我步步逼近。雖然明知道蘋妍會救我性命,望著他手中的小刀,雙腿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我在腦中央告道:“拜托,現在就救我吧,別讓我再挨刀了……”


    恰在此時,突然一聲大喝在人群外響起:“住手!暫停行刑!”隨即一匹高頭大馬出現在視野中。人群紛紛躲閃,那馬衝入刑場,前腿人立起來。太山國相跳了起來,質問道:“何人膽敢擅闖國家行刑之所?!”


    馬上跳下一個人來,幾乎就在同時,數十名頭插羽毛的士兵排開人群,護衛到那人身邊。隻見那人四十多歲年紀,黑麵短須,身材矮小,但甫一落地,雙目炯炯掃視全場,凜然生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氣概來。


    此人身穿遍織花紋的黑色衣裳,腰佩黑色綬帶,頭戴獬豸冠,是法官的裝束。太山國相看清了他的打扮,不敢造次,走下座位來行禮,問道:“請教是哪位大人前來阻止行刑?”法官冷笑一聲,一抖衣袖:“繡衣直指絳通,奉詔前來拿你!”


    太山國相吃驚地後退了一步:“拿我……小臣何罪?!”那位名叫絳通的禦史用手一指我:“你勾結豪強,循法縱凶,坑陷無辜,條條都是死罪,還敢狡辯嗎?!”他身邊的士兵齊聲暴喝,衝上去把國相按倒在地。


    我猛然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轉變。如此發展,就算今昔倒轉也沒什麽不好嘛。就不知道上次被磔,如果沒有蘋妍救我,會不會發生這樣一幕?


    我下意識地向人群中望去,已經找不到那位可恨的大豪俠膺颺及其姓硃的走狗的蹤影了。他們害怕了,躲起來了吧。我忍不住扯開喉嚨,大叫起來:“冤枉啊……大人救命!”這個時候,什麽麵子、裏子,全都顧不上了。


    有兩名士兵急忙過來解開繩索,把我從磔刑架上釋放下來。我覺得雙腿酸軟,勉強扶著磔刑架穩住身形。絳通掃了我一眼:“石府離孟?”“白衣正是。”“隨我回太山國相衙門,”絳通冷著臉道,“以證此人之罪!”


    他手指著被按倒在地,遍體篩糠的太山國相。我精神一振,揚眉吐氣地回答:“正要明白辯誣,請大人還小人清白。”耳邊突然聽到蘋妍的聲音:“有趣呀,我且看隨後會發生什麽事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塵劫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赤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赤軍並收藏塵劫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