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采薇鍾蒙山,燒鬆飽一餐,立岩危且仄,來登難上難。


    ※※※


    世間妖物,大抵不出“精靈鬼怪”四字。師祖棠庚曾說:“有情之物,感日月精華,曆百年而得智慧,是為精;無情草木土石,曆千年而得智慧,是為靈;人之歿也,其魂不散,起而作祟,是為鬼;六合之外,人所罕見,史所不傳之物,是為怪。”


    拉拉雜雜講一大套,故弄玄虛,其實很簡單。動物妖化就是“精”,植物或者非生物妖化就是“靈”,人死了魂魄不散變成“鬼”,沒人見過的奇特生物就是“怪”。棠庚說,精、靈都不可怕,生物妖化,會保留其本來的弱點,隻要了解它的弱點,就好降服。貓精總不會比老虎力氣大,魚精離了水一樣窒息,木靈最怕的是火。而至於鬼、怪,它們的存在超脫於人類常識範圍以外,就比較難對付了。不明白的事物,其實是最可怕的事物。


    世界是很複雜的,知識是沒有窮盡的,分類永遠是籠統的——對於妖物的分類也是如此。我就不明白,人死而化鬼,那麽犬人死了會不會變鬼呢?除了難看一點,野蠻一點,似乎他們和人類也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啊。更進一步說,貓呢?狗呢?隻有人類有魂魄嗎?人類魂魄不泯就變成鬼了,貓、狗為何死了就是死了?


    師父老怪我想得太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層出不窮。可是我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問題?還不是因為你們教不得法,理講不通。你們的理論若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我還能提出什麽古怪問題來?


    我從小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厭煩師長們整天擺在嘴邊的大道理。這些道理很少是他們自己研究出來的,多是來自書本以及上一代師長的言傳,許多方麵,他們自己也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既然如此,多少謙遜一些才好,別以為年齡比他人大,資格比他人老,懂得就一定比他人多。如果有位老人說出“癡長數十年,一無所知”的話來,也許我會格外尊敬他——然而可惜,我至今還沒遇到過一位這樣的老人。


    當然,我並非專一叛逆,師長所講的話,某些也是很有道理的——那是我認為這話有道理,而不是他們的自我標榜。比如有關妖物的分類,起碼腥風一起,就可知非精即怪。植物和非生物是沒有那樣濃烈的異味的,鬼更是無嗅……不過,等等,若是動物之屍幻化的妖物呢?那算精還是靈?或者算鬼……天曉得他們的魂魄是否仍寄留在屍體中,人之魂寄留在屍體中,不也能變成僵屍異鬼嗎?


    所有的想法,都在一瞬間完成,人的思緒,總是比最快的羽箭還前進迅速。我聽到梁貫叫了一聲:“何方妖物?”腦子裏立刻就冒出這種種念頭來。思緒跳遝,頃刻無蹤,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缺點還是優點。


    其實在聞到腥風的一刹那,我就已經舉起了長劍。在黑暗中定睛細看,隻見院中煙霧徒起,霧中伸出一隻毛絨絨的大手,抓向梁貫的麵門。


    梁貫持劍在手,一劍向那隻怪手刺了過去。雖然身為煉氣士,長於道法而拙於劍術,但人在遭遇危險的第一本能反應,就是把手裏的武器刺將出去。煙霧中,那隻怪手突然轉向,一巴掌拍在梁貫的肩膀上。梁貫叫了一聲,長劍脫手落地,人也倒了下去。


    晨諳怒吼一聲,提劍撲上。那隻怪手棄了梁貫,又向晨諳麵門拍到。晨諳揮劍去擋,出招卻軟綿綿的不成章法,似乎還沒梁貫運劍流暢。眼看那隻怪手避開了長劍,一掌拍向他的肩頭,晨諳急忙一矮身,就地一滾,狼狽地逃開了。


    這時候,我已經跑過去扶起了梁貫。梁貫喘著氣說:“我沒事……快去相助晨諳,妖霧中有迷心之氣,他抵擋不住的!”


    原來是這樣,所以晨諳才腳步虛浮,身為劍士,使出劍招來卻毫無章法。我放下梁貫,一個縱躍來到晨諳的背後,張開緊握的左手,把山部定心符印在他的後心。


    晨諳猛然打個冷戰,精神徒然大振,長劍一抖,向那怪手猛力刺去。這一招流暢穩健,而又凶猛無儔,想不到他一個寒門出身的下級劍士,竟然有如此實力。


    那隻怪手再也無法輕易避開來招,向後一縮,但還是被晨諳一劍擦破了油皮。妖霧中猛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呼,震得我頭腦一暈,不自禁倒退了三步。雖然有山部定心符護體,晨諳出劍也不由緩了一緩,就趁這個機會,怪手捏合成拳,又向他胸口打來。


    晨諳正想縮身躲避妖物的攻擊,突然“嘩啦”一聲,一道閃電從我身後崩出,準確地打在怪手中指關節上。電光飛濺中,妖霧中又響起一聲驚人的慘叫,隨即那怪手縮了回去。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正在休息的同伴們被驚醒了。看那閃電的光芒白亮耀眼,估計很可能是寒煒親自出了手。這老人的法力,應該不在我師父之下——不,把他比我那個無用的師父,多少有點侮辱了這位老煉氣師。


    怪手縮回,妖霧猛然收攏。我看到騰語一個箭步躥了上來,雙手握劍,對準那濃濃的妖霧一劍砍下。隨即寒煒也衝到我的麵前,雙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辭——我聽得出來,那是禦風之術的咒語。


    騰語一劍砍了個空,妖霧收攏起來,“呼”地向天上飛去。而幾乎同時,寒煒也衣襟帶風,騰空而起——他怎麽知道那妖物要跑,搶先施禦風之術前往追趕?看起來,這位老煉氣士還真是不簡單呀。


    隻見兩道白影,一前一後倏忽離去。禦風之術是風部的高級道法,除了寒煒,一行人中無人會使,我們隻好眼睜睜地看他們追逐遠去,幫不上忙。


    但寒煒似乎也沒能追上妖物,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空手飛了回來。他才落地,騰語就湊近去問:“如何?”寒煒搖了搖頭:“此妖頗有神通,以我之能,也僅能勉強克製而已。”他環顧眾人,繼續說道:“這東西腥氣逼人,但非魚腥,應該是山中的精怪吧。”


    我們一起點頭。桐輔吐了一口氣,笑著說:“若是山中精怪,比水裏精怪總要好對付一些……”寒煒不讚同他的看法,緩緩說道:“據我等得到的消息,山中有精,水裏也有精,不是這妖物還有協從,就是它能於山水間同時出沒。‘好對付’?不可輕易下結論呀。”


    但願這妖物隻是水陸兩棲的,而沒有什麽協從幫凶——可是,有什麽動物是水陸兩棲的呢?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中總是出現青蛙、水獺之類可愛的小東西,這些小東西真能成精嗎?它們成精以後也不會有多可怕吧?


    不過也很難說,天下奇怪的事物實在太多了,並且似乎有越來越多的趨向。如果有人說,這怪物是一截從山裏滾下來泡在水裏的爛木頭所化成的木靈,我也絲毫不會感到奇怪……


    ※※※


    好在剩下的一段月明星稀,並沒有別的事情發生。我們樂觀地猜測那妖物並無協從,否則怎不回來報仇?人在遭逢危急之事,總喜歡把事情往好裏想,否則光憂慮就會要了自己的性命,還等妖物來索魂嗎?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紮束停當,策馬往鍾蒙山裏去。正是仲秋,山上部分樹木已經開始落葉,但放眼一望,還是鬱鬱蔥蔥的,雜草灌木更是齊腰深,馬匹根本走不進去。我們隻好把坐騎拴在山腳下,唐澧想要留下來看馬,被大家一致否決了。


    寒煒走在隊伍的前麵,不時掐指計算,探尋妖物的巢穴。騰語走在最後,提著他那柄大劍——這柄劍長近六尺,寬有兩寸多,確實必須雙手使用。我們也都捏著符、端著武器,警惕地四下張望。


    中午的時候,大家圍坐下來簡單地用了午飯,飯後繼續前進。進山已經小半天的時間了,還沒走到半山腰,看樣子,今天是很難有什麽發現了,也許要被迫在山中露宿。想到這一點,想到在如鬼影婆娑般的林中熬過漫漫長夜,我的心裏就有些打顫。


    還好,未時剛過,寒煒突然向後比了個手勢,意思是妖物的巢穴應該距此不遠了,要大家提高警惕。我左手捏著山部定心符,右手提著長劍,劍柄上還畫了道雷部霹靂符,抖擻精神,側耳傾聽。除了風吹樹葉的輕響外,身旁不遠處竟然還傳來一陣“唏唏嗦嗦”的奇怪的聲音,瞥眼一看,原來唐澧竟然不自覺地在發抖。


    又往前走了半裏多地,寒煒猛然停住了腳步。大家都分外警惕起來。隻見他抬左手往前麵一指,“敕”了一聲,“蓬”的濃煙冒起,一丈外樹倒石翻,露出地上一個隱藏的大洞。


    “那妖物似乎暫時不在附近。”寒煒轉過身,向騰語使了個眼色。騰語點點頭,雙手握劍,大步向那地洞走去。經過寒煒身邊的時候,老煉氣師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大概是施加了某種符咒。


    騰語小心翼翼地來到洞邊,向下望了望,然後轉過頭來注視寒煒。寒煒左手掐指,搖了搖頭,表示附近應該並無妖物活動的跡象。騰語開口說道:“洞裏都是一些屍體,大概是百木村被擄的村民吧。”


    我們走近去,隻見那地洞約摸一丈多寬,洞中密密匝匝地躺滿了村民的屍體。唐澧“哎呀”一聲,梁貫卻歎了口氣。騰語蹲下身來,把手向內一探——堆在最上麵的村民,距離洞邊不到一尺——他是探的一具屍體的鼻息,然後“咦”了一聲:“尚有呼吸,身子也還熱,並沒有死。”


    晨諳聞言,幫助騰語把那村民拖了上來。這是一個中年男子,閉著眼睛,象是正在熟睡。寒煒一搭這男子的脈門,又翻開他眼皮來看,點點頭:“是被妖物迷住了,並無性命之虞。”


    說話的功夫,晨諳和梁貫又拖上來一個老年婦人,我蹲下身來按了按這老婦的脈搏,報告寒煒說:“此人也是一般,尚未死去。”寒煒左右望望,叫騰語、擴放和我三個人警惕周圍動靜,梁貫、晨諳、唐澧和桐輔把洞內的村民都搬上來。時間不大,十多個村民被整齊地排列在洞邊,寒煒逐一探查,果然都還有氣息。


    “可惜,現在手邊缺乏施法之物,很難將他們救醒,”寒煒輕歎一聲,“況且,除非消滅了山中的妖物,否則怎敢放心施救那麽多人?”我聽了他的話,轉頭說到:“這些人若不救醒,難道搬下山去嗎?那恐怕比對付妖物還要辛苦哩。”


    就這麽一轉頭,我猛然意識到洞中有某種較為熟悉的東西存在。定睛望去,隻見上麵三四層的村民都已被搬開,晨諳和桐輔正小心翼翼地從洞邊滑下去,去搬約摸六尺以下的村民。他們才搭住一個青年男子的手腳,而在青年男子身邊,躺著一個白衣的女子。


    正是這個女子,雖然距離頗遠,我無法確切地看清她的相貌,但目光掃過,徒然覺得蔥鬱的林中,昏暗的洞中,猛然變得明亮起來!正是這個女子,是我昨天在百木村中所見到的女子。昨天隻看到了她的麵孔,現在更看到了她的身軀,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袍,雖然袍角沾滿了汙漬,依舊是那樣潔白,襯托著整個人更天女一般豔麗!


    眼前雖然一片明亮,晃得我頭腦一陣暈眩,但心中卻有一道陰影掠過。我大叫一聲:“快退出來,小心你們身邊那個女人!”晨諳和桐輔都愣了一下,但隨即變故就發生了。


    變故來得如此之快,使我相信這是早有預謀的詭計,即便沒有自己出聲喝破,那妖物也一定會趁這個時機動手的。我的話音才落,隻聽洞中一陣陰冷的笑聲,我感覺眼前猛然一暗,被灰濛濛的霧氣籠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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