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厘王五年冬十一月,劇謁襲殺郕揚。


    ※※※


    我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見她。我正疲憊地在路上行走,突然道旁草叢裏躥出一隻兔子來。那兔子分明受到了驚嚇,倉惶逃躥,跳得老高,幾乎撞到我的腿上。我吃了一驚,向後一縮,就這麽一縮,一支羽箭“嗖”地一聲釘在我的腳邊。


    我不由再退一步,抬眼望去,隻見一騎疾奔而至。馬上是一個穿著貴族服裝的女子,騎術嫻熟,左手挽著一張短弓,右手正從箭壺裏抽出第二支箭來。我本想喝叫那女子小心射箭的,但是突然被她的相貌吸引住了,愣愣地望著她,雙眼一眨不眨——


    世上怎會有如此相象的人?難道她是……不錯,這裏已是郴國的疆域,她在這裏出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愣愣地望著那個女子的臉,目送她從我眼前駁馬閃過,向那隻兔子追去。在外人看來,我或許象一個癡心的男子,凝望著一個一見傾心的美人吧。是的,她確實是個美人,十八年前,我沒有想到她會出落得如此婷婷玉立,並且,越是長大,相貌越是酷似蘋妍。


    那女子策馬奔馳出數丈遠,似乎也意識到了我奇特的目光,她把箭支從箭壺裏拔出來,卻並沒有搭上弓弦,而是叼在嘴裏,右手一帶韁繩,駁過馬頭,向我衝了回來,並且,就停在我的麵前。


    我仍然愣愣地望著她。是的,她一定就是我的女兒……我不知道她叫做什麽名字,我根本還沒有給她起名字!


    她皺眉望著我,右手突然從腰間抽出皮鞭,向我劈頭一鞭打來。我還在愣神,險些忘了躲避。還好,她並沒有想抽傷我,皮鞭在我耳邊掠過,發出“啪”的一聲響,把我的思緒拉扯了回來。


    “你是誰?”她雙眉倒豎,大聲問我。在這一刹那,幾乎懷疑那就是蘋妍。雖然同樣相貌酷似,但王姬玉檀的神態、風姿,可要比蘋妍差得太遠了,而她,我的女兒,才簡直是蘋妍在一千兩百年後的複生!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遠處稀稀落落又奔過來幾匹戰馬,馬上騎手都做貴族家臣打扮。他們看到了我,都是一愣,隨即有人問道:“小姐,這家夥得罪了你嗎?”


    “你是誰,從哪裏來?”她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這一路上,我早就擬好了假名和虛構和來曆,於是定一定神,微微一鞠,回答她說:“在下弘明,原是衷國的大夫,國亡流落到此……”


    “聽你的口音卻象彭國人?”她還真是聰明,我急忙回答:“小姐猜得不錯,在下本是彭人,是衷國的客卿。”


    她望著我,突然轉頭問身後的家臣:“象不象?”幾名家臣急忙點頭。“還有彭國的口音,真是太巧了,”她微微一笑,繼續問我,“你有目的地嗎?準備往哪裏去?”“在下……”我結巴了一下,“在下來郴國投奔一個遠親,但不知他居住在哪裏,目前茫無頭緒。”


    她又上下打量我幾眼,突然展露出了迷人的笑容:“真是太象了,雖然年紀輕了一些,但這容易解決……”我突然猜到她在想些什麽了,幹脆大膽猜測說:“小姐是說我和令尊很想象嗎?”


    她一愣:“你怎麽知道我是誰?”我猶豫一下:“在下隻是猜測,聽聞郕卿有一位女公子,不知是否便是小姐?也曾有人提到過,在下與郕卿相貌酷似。”


    她點點頭:“你真的很聰明。不錯,家父便是執郴政的郕卿。因為家父仇人很多——連年出兵,滅國破家,難免被有些頑愚目為仇人——因此,他曾想找一個替身。我想你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替身,自己做自己的替身?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我就可以見到十八年後的自己,也可以很快了解到此時自己的性格和習慣。如此麵對麵地直接對比過去和未來的自己,真是件很讓人興奮的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我沒有料到,我根本就沒有機會看到十八年後的自己。


    我跟隨這位小姐,也就是長大後的我的女兒,離開了那片樹林,向西方行去。從那些家臣嘴裏,我打聽出很多事情。原來我的女兒名叫“燃”——竟然會給她起這個名字,我真的無法忘記那個在縈遇見的有翼的女子嗎?現在,她叫做郕燃。


    我……應該說未來的我,是在九年前成為郴國上卿,並在七年前被封郕邑的。我的正妻,是郴國另一位上卿劇謁的妹妹——我果然從彭國回去以後,還是答應了這門婚事。郕、劇兩家權勢薰天,已經完全架空了郴君,政由己出。郕這個過於巨大的、不合乎禮法的封邑,當然也不是郴君心甘情願加封的。


    郕燃是我最大的子女,在她下麵,我還有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其中一子一女為正妻所生。郕燃不但並非正室所出,並且母親是一個奴人奴隸,本來身份應該很低微的,但我對她相當寵愛,待遇要在諸子女之上。我還準備把她嫁給劇謁的次公子,連劇謁都已經同意了,但郕燃卻堅決不肯,因此已經快十九歲了,還沒有出嫁。


    郕燃喜歡騎馬、駕車,喜歡射箭,完全不象個待字閨中的貴族少女,倒象一名真正的年輕的士。據說我經常慨歎:“若燃是個男兒,家族和事業就可以放心交給下一代了。”此次,因為我重提婚嫁之事,燃一氣之下,擅自離開郕地,帶著幾名家臣來西邊國境射獵,無巧不巧,遇見了她十八年前的父親。


    我跟著郕燃一行往郕邑方向走去。我們走了整整兩天,第三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突然看到前麵匆匆馳來一乘馬車。真是很狼狽的馬車,那本應該是乘重型戰車的,但是隻有兩匹馬拉著,左輪的軸頭已折,車廂上還釘著幾支羽箭。車上隻有一名馭手和一名乘者。


    郕燃等人勒住了坐騎,一直步行的我也停下腳步。戰車來到麵前,突然停下,車上的乘者滿身是血,連滾帶爬地跳了下來。我吃了一驚,因為雖然此人五十多歲年紀,鬢邊已有白發,但還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那是鍾宕!


    “小姐,終於找到你了!”鍾宕“撲通”一聲跪在郕燃的馬前,“大禍啊!大禍從天而降!”郕燃急忙跳下馬來:“宕叔,你在說些什麽?你怎會如此狼狽?”“是劇謁,”鍾宕滿臉都是凝結的血跡和縱橫的淚水,“劇謁突然發兵襲擊郕邑……家主……家主遇害了,全都遇害了……”


    郕燃乍聞噩耗,身子微微一晃,一把抓住鍾宕的胳臂:“你說什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別說是她,連我都吃了一驚。原來我已經被劇謁殺掉了——那個家夥最終會對我下手,倒並非難以想象的事情。我掐指細算,原來自己會在五十二歲時被人殺死啊……父親是在五十一歲時戰死的,我比他多活了一年……


    從鍾宕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我們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因為我獨斷專行,劇謁早就有所不滿,在經過長時間的策劃後,他終於發動政變。首先,得到了郴君和幾名老臣的支持,然後他趁郕邑防備鬆懈的時候,以議婚為名,攜帶大量禮物前往郕邑——很顯然,裝載禮物的車輛中,實際裝載的大多是武器和士兵。就在三天前,劇謁趁夜放火,襲取了郕邑,把我——應該是未來的郕揚吧——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屠戮幹淨。隻有鍾宕一人奮戰逃出,弧增等留在郕邑的家臣也都被斬殺了。


    就在幾個月前,湞遠殺盡了彭之六卿,幾個月後,劇謁殺盡了我的家族。這算什麽?是報應嗎?還是曆史驚人相似的重複?


    明明是在說自己的事情,可現在的我卻象一個局外人似的,麵無表情,並且心中也波瀾不興地聽著這一切。


    “劇謁這惡賊!”郕燃放聲大哭,“我早就對父親說過,那是條惡狼,久必為害,父親卻總是顧念昔日的恩德,不肯除去他!”


    我皺皺眉頭。雖說防患於未然,但在劇謁露出他的豺狼本性前,真的有理由殺死他嗎?我知道他總有一天要取自己性命的,那麽如果回到應處的時代,我真的會動手殺死他嗎?我有些茫然地望著地麵,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會不會狠下心來。


    其實我並不感念劇謁的所謂“恩情”,他隻是認為我有可資利用之處,才把我從農奴提升為家奴的。而能夠重新獲得士的身份,並在郴國出仕,那是仙人忽犖的功勞,關劇謁什麽事?難道此後,劇謁又做過什麽對我有大恩的事情不成?


    但為了將來才會發生的事情,就動手殺一個人,這種事情,似乎現在的我是幹不出來的。未來的郕揚也許可以吧……


    郕燃痛哭過後,突然翻身跳上鍾宕駕來的戰車,抓起了韁繩。“小姐,您……”鍾宕上前去攀住車轅。“我去殺了那個狗賊!”郕燃左手總攬韁繩,右手從腰間抽出鐵劍來。


    “不可!”一名家臣趕緊跑過來,“劇賊殺害家主,篡奪國政,您現在去找他,無異以卵擊石啊!”竟然用“篡奪”這個詞匯。郴國的國政,本來不是應該由國君主持的嗎?郕揚才真正是篡奪了國政哪。可是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郕揚不就是自己嗎?我撓了撓頭,有些哭笑不得。


    郕燃毫不理會家臣的勸說,抖動韁繩,催促兩馬前進。鍾宕想要揪住她的袖子,卻被她把劍一晃,險些割傷了手腕。“宕叔,你來幫我駕車,咱們一起去宰了那惡賊!”郕燃雙目盡赤。“小姐,休要魯莽……”鍾宕才勸了一句,就被郕燃大喝一聲:“你不是號稱武勇無雙的嗎?怎麽膽怯了?是因為年老體衰,還是多年養尊處優,已經消磨了你的鬥誌?!”


    鍾宕不敢再勸。幾名先前跟隨郕燃的家臣跪在車前,攀住馬頭:“小姐,請三思!”郕燃怒喝一聲:“滾開!再不滾開,我就從你們身上壓過去。”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雖說乍逢噩耗,任何人都會心智失常的,可是這樣不聽勸地一意孤行,後果將會不堪設想啊。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父親戰死以後,不也發瘋似地一意孤行嗎?我立刻就受到了懲罰,險些死在大荒之漠中……我不能眼看自己的女兒再遭逢類似的不幸。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我一個箭步躍上馬車,牢牢抓住郕燃的胳臂:“放肆!鬆開韁繩!”郕燃錯愕之下,竟然立刻照辦了。所有人都驚異地盯著我。鍾宕這才注意到我,“啊呀”一聲,向後連退了三步:“家……家主……”


    郕燃很快就鎮定下來,用力甩脫了我的手,有些厭惡地說道:“這是我從路上撿來的西方落魄士大夫,本來打算送給父親做替身的。”鍾宕直勾勾地盯著我:“太象了,真是太象了……年紀輕一些,就象十八年前,家主往彭國去報聘的時候……”


    我聳聳肩膀。我僅止相貌與郕揚相似嗎?我現在身穿的,就是往彭國去報聘時候穿的衣服啊,鍾宕這家夥,記憶力衰退了嗎?可是也不能怪他,終究事隔十八年。別說十八年,就算問我一個月前穿的什麽衣服,我也想不起來。何況經過長途跋涉,風霜雨雪,我身上的禮服已經破舊到幾乎不能再穿了。


    看到郕燃已經逐漸平靜下來,我搖搖頭,跳下馬車。郕燃也愣愣地望著我,突然對鍾宕說:“若將他化妝成先父,能不能複歸國都,調集仍聽命的軍馬,討伐逆賊?”這倒實在是個好主意,但鍾宕卻搖搖頭,歎口氣。


    “為何不行?!”郕燃急忙問道。“沒有勝算的,”鍾宕繼續搖頭,“咱們還是從長計議。”但是郕燃不肯放棄,追問道:“為何不行?!”鍾宕沒有辦法,低著頭喃喃說道:“家主……家主連年征戰,使得大夫俱懷怨心,百姓道路以目,就算他還活著,恐怕也很難找到支持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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