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四年春二月,彭六卿共弑其君於石宮。


    河灘上鋪滿了細膩的沙礫,我躺在上麵,疲倦地閉上眼睛,隻想就這樣沉沉睡去吧。但是可怕的幹渴,卻如烈火般燒灼著我的咽喉,使我無法沉入可以暫時忘卻俗世所有煩惱的夢境中去。燃推動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她焦急地打著手勢,要我爬起來。是啊,必須爬起來,即使前途仍然是噩夢,也不能這樣輕易地從生的噩夢中蘇醒,因為誰都不知道蘇醒後的死亡,究竟是怎樣的境況。


    我掙紮著爬起來,重新舉起火把。向左右望望,大河延伸到不可知的遠方。我望向燃,可是她似乎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才好。我已經不想再浪費一絲一毫的力氣了,包括轉身的力氣。我抓住燃的胳臂,向正麵對的方向,沿著河岸,艱難地走下去。


    這個方向,大概是東方吧。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向不可測的黑暗。手中的火把逐漸黯淡了下去。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我隻希望,太陽可以在東方出現——黑夜會帶來恐懼,白晝則要比它溫柔多了。


    覺得臉上有些疼痛,我伸過左手來輕輕撫mo了一下,臉頰上立刻感覺到一絲清涼。把手指抬到眼前,原來上麵掛著幾滴水珠。我想都沒有想,就把手指伸到了嘴裏,貪婪地吸吮了起來。


    等到想起來,那應該是剛才沾上的河水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腹中一陣劇痛,接著,頭腦一下子變得沉重無比。我鬆開燃,佝僂著腰,想要慢慢蹲下來,可是突然腳下一軟,就向河的方向直跌了過去。燃似乎伸出手來想要拉住我,但沒有成功,我整個身體一下子都浸入到清涼的河水中。


    變起倉促,水從嘴裏、鼻腔裏同時湧入我的身體,我嗆得咳嗽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扔開了火把,想要伸手支撐住地麵——但是,我的雙手除了河水,什麽也沒有碰到,我的身體開始往河中沉去。我張了一下嘴,想要呼救,立刻,更多的河水衝入咽喉和氣管,同時,腹中的劇痛越來越嚴重,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縮成了一團……


    我再度回複意誌的時候……不,似乎不能這樣描述,那種感覺,就仿佛自己身在夢中,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如夢的感覺,如夢的所見,如夢的所聞,但……那確實不是夢。我發現自己飄浮在黑暗之中,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是漂浮在水中。不,周圍並沒有水,並且,周圍什麽也沒有!


    我似乎是飄浮在虛空中,四肢並不能動,而且眼睛也不能睜開,但卻如親見般……不,比親見更加洞徹地了解四周的環境。如果是身在夢中,有知卻沒有覺,大概就是俗稱的所謂夢魘吧,這時候一定心中焦躁萬分如墮火窟,冷汗如漿,並且竭力想要醒來。但在這個時候,我的內心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平和,甚至比身在縈的時候更為安寧喜樂,我並不想動,我想就永遠這樣飄浮下去,該有多好啊。


    四周的黑暗在淡去,景物開始變化,我感知到一顆明亮的星辰從遠方掠過,它所發散的柔和的光芒,似乎將要把我整個人都包容進去。漸漸遠去了,但接著,又是一顆亮星,然後是第三顆、第四顆……隻是一瞬間,有無數星辰向我身邊湧來。不,並非湧來,它們根本沒有關注我,它們隻是遵循自己旅行的方向,在飛速地前進著。


    在遠方的時候,所有星辰都不過一個亮點,等到接近,突然變得無限大。我被無數光團一次又一次地包圍了起來,那瑰麗的景象,我相信沒有第二個人曾經看到過。時間在流逝,但同時,時間也靜止不動。光團從稀少,到稠密,再到稀少,終於,隻有幾顆落在最後的亮星,在黑暗中緩緩滑過。


    “前後左右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我突然想起了在書上讀到的話,“宇宙不可知也。”但是現在,我感覺整個宇宙都是可知的,並且,我就正在進行“知”這個過程。


    我注意到一顆最暗的星,正對著我移動過來,不是因為距離的遠近,我確切地知道它正在逐漸變大,並且變亮。到它明亮的頂峰的時候,我沒有睜開的眼睛,都似乎感覺有輕微的刺痛。但隨即,它暗了下去,並且逐漸縮小,我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向這顆星推了過去……不,這力量是來自於這顆星,是它把我拉了過去。我距離它越近,它變得越小,光芒也越黯淡,但同時,拉我的力量越強。終於,它到了我的麵前,一團灰色的光團,直徑大約六七丈,來到了我的麵前,並且,把我吞噬了進去……


    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和欣喜……


    又一次恢複知覺,我突然看到了王。王就在我身前不遠處,背對著我,張開雙手,似乎在驚愕地呼喊著,但我並聽不到聲音。我還看到,秩宇挺著長劍,一劍刺向王那便便的大腹。


    仍然不能動,有知卻沒有覺,我再次看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身披鐵甲,揮舞著鐵劍,向現在我意識所在的方向衝來。剛才那顆暗星在我身中所保留的充實感,這時候越來越是強烈。突然間,我脫離禁錮自己的某樣物體,向前麵那個正在前衝的自己,疾射了過去。


    這也是自己,沒有形體,卻有意識;那也是自己,沒有意識,卻有形體。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呢?轉瞬間,兩個自己越來越近,有形無意的自己踉蹌了一下,接著,相撞了。


    兩個自己立刻合成了一個。我隻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擊在自己左肩,身不由主地向右側翻了出去,狠狠地栽倒在國君身邊。大概在栽倒的同時,我就已經昏厥過去了,我最後看到的,是國君腹部噴出的鮮血,似乎將要濺到自己臉上……


    叔父高何有四個兒子,兩個嫡出,一個就是秩宇,另外一個叫囂宙。囂帶有混亂的意思。一般都認為,世界是混亂的,而時間卻平穩而有序地向前行進。但已故的本有宗門達者藿冥卻認為事實正好和其表麵現象相反:“宇則秩序,宙則囂亂。”叔父很喜歡這句話,認定其中藏有無限天機,因此這樣給兩個兒子取名。


    而我在如夢如幻的情境中,所感受到的,似乎也是如此,時間在錯亂,空間、星辰卻有序地運行著。何者是對,何者是錯?我搞不明白。


    當然,這種想法是很久以後才有的,當時,我不會有這種心情和餘裕,去考慮如此深奧並且脫離實際的哲學問題。從如夢似幻中醒來以後,我整整做了一年又五個月的奴隸,每日在皮鞭和棍棒下辛苦地勞作,一得停歇,立刻疲倦得什麽也不想地沉入夢鄉。


    我醒來的地方,是在東方最遙遠的郴國國都郊外。因為來曆不明地倒臥在田地中央,曾一度被懷疑是它國派來的奸細。領主——郴國的大夫綽尚——派了兩名士來審問我,我無法解釋自己的遭遇,解釋了也沒有人會相信,就直接講自己是峰氏的宗子,被驅逐後流浪到了這裏。


    還好彭、郴兩國相距遙遠,消息不通,否則,恐怕會被立刻斥為謊言的吧。我後來才知道,我在郴國出現的時候,是檀王十四年五月初九,距離被放逐還不到半個月,就算騎上快馬,不吃不喝地每日狂奔,也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來到這裏。


    “你必須證明自己曾經是名士。”被派來審訊我的家夥這樣說道。我本來以為,隻要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得到較好的待遇,甚至可能蒙郴君開恩,恢複我士族的地位。但是我想錯了,如果我有一技之長,也許會被留在國中,否則,隻能被懷疑為奸細,扔到奴隸堆裏去做苦工。


    士之七藝——“詩、禮、射、禦、騎、劍、法”,我倒是都學習過,但沒有一樣值得大夫綽尚重視。正好郴國去年大旱,糧食儲備堪虞,士並不短少,卻缺乏種地的奴隸,於是我就被剪短頭發,臂上刺字,和奴人們生活在一起了。


    我變成了綽尚的直屬奴隸,被編在一個包括六十多戶的大集體中。這一組多是奴人,也有兩三戶戰爭中的人類俘虜,受命開墾綽尚名下的兩百畝地。一開始,我的身體很虛弱,並且從來也沒有種地的經驗,因此每每被監工拉出來鞭笞,渾身上下,總有未愈合的傷口在滴血。


    我被勒令加入一戶人類家庭,戶主是名健碩的中年男人,叫昆員,據他自己說,原本是相鄰的荏國的農夫,十二年前被征兵役,戰敗被俘才變成奴隸的。“我在家鄉還有一畝半田地哪,現在都便宜我弟弟啦。”他總會歎著氣,這樣說道。


    八年前,他被監工分配了一名奴人女子,不久就生下一個女兒,女兒才學會走路,就也加入到辛苦的勞動中去了。“孩子還小,你們的窩棚還有空。”監工就用這個理由,讓我加入了這個三口之家。


    我加入前,他們的窩棚確實還有空,但我加入以後,就連轉身都困難了。每天早晨雞一叫,天沒亮,我和昆員就必須爬起來,拿起工具去勞作。這段時間是一天中最輕閑的,可以稍微節省一點體力,而等到雞叫三遍,監工來到地頭的時候,就必須非常賣力地工作了。


    辛勞永遠沒有頭,工作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幹得慢一點,監工的鞭子就會落到你的皮肉上,而幹得快一點,提前完成了工作,監工又會立刻分派新的任務。每天中午,剛剛結束紡織工作的昆員的妻子會給我們帶來食物,不過是幾塊粗硬的幹糧和一小盆苦水。遠遠望見田埂上,監工鋪開一塊麻毯,端坐著,非常合乎禮儀地享用他的細糧、肉食和羹湯,這時候,我總會想起從前的生活。


    從前,以我的身份,根本不用下地,相反的,我會派自己的家臣去做監工,管理大批奴隸。哪天風和日麗,並且心情舒暢,我才會駕著車到自己的田地旁邊,聽監工報告奴隸們的勞作情況。“不要殺雞取卵,”父親曾經這樣告誡我,“我發現你的家臣往往為了表功,不讓奴隸們休息。田中多產一升糧,但累死一個奴隸,值得嗎?”


    綽尚,或者說他的監工們,可在老實不客氣地“殺雞取卵”,每天我都會看見有奴隸累死,或者被活活地打死。我來到郴國一個多月後,某天看到大群部隊整齊地從田邊走過,三天後,他們回來了,牽著許多被繩索套著脖子的奴人。奴隸死了沒有關係,可以再去俘虜一批——綽尚他們一定是這樣想的吧。


    郴君是個幸運的家夥,自從檀王七年,“東伯”素國幫他剿滅了襲擾東境的犬人部落以後,他勢力所及之處,就隻有戰鬥力極弱的奴人了。我後來聽說,他習慣性地去攻擊奴人,搶掠物資和奴隸,國內奴隸的數目在數年間就翻了一番。


    每天中午吃完午飯——那是很短的一段時間,監工還沒有吃飯,他習慣先喝口湯潤潤嗓子,就嚷嚷著讓奴隸們繼續幹活——我們就再次扛起工具,走進田裏。這一幹,要到太陽下山,才允許回家去吃晚飯。


    晚飯也很簡陋,但好在可以吃上熱食了。我們狼吞虎咽地把分配給的很少的食物咽下肚去,才得半飽。飯後,昆員的奴人妻子洗滌和整理食具,昆員會趁這個時候把女兒抱在懷裏,詢問她今天做了一些什麽工。春天是幫助播種,夏天是幫助鋤草,秋天是撿拾田邊的麥穗,冬天是上山拾柴——我有時候會想,監工們的思路真是縝密,那麽小的孩子,都隨時會有幹不完的活兒交給她。


    很快,昆員夫婦哄孩子睡著了,然後就弄熄篝火,大家都躺下來。我躺在窩棚靠門的一邊,腳都無法伸直,冬天還要忍受陣陣寒風刺骨的侵襲,但這沒有辦法,誰讓我並非是他們的一家人呢?在我的旁邊,是孩子,再過去,是昆員夫婦。昆員夫婦有時候會發出非常奇怪的聲音,並且來回翻覆轉側。我知道他們在做什麽,我背向他們,努力用袖子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聽。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燃,想起她美麗的笑容。


    我也期望飄浮在星辰中的那個美好的夢再度出現,但是沒有。白天的辛苦,雖然很快就會把我帶入夢鄉,但夢中永遠隻有在縈的山穀中艱難前行的那個場景。我在尋找出路,但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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