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坐下身來,大有先是悶悶地卷起一根煙,朝二全一遞,見二全一搖頭,他便自己點火抽了起來。


    抽過幾口之後,大有這才開口問二全道:


    “送走了?”


    二全點點頭,沒有說話。


    大有——這個平時輕易不開口,更是難得對人誇讚的悶葫蘆,此時居然點點頭,嘴裏也連連說了兩個“好”。接著,他神情淒然、無限感慨地對二全道:


    “你還算可以——總算還能為小妹做點什麽。可我、我······唉!”


    二全勸慰地:


    “大哥,你就別去想那末多了。再怎麽······我二姐也是已經沒有了。再說,你現在把憨憨領回家裏收養著,我姐她要是在天有靈,她、她也會感念你的······”


    “感念我?我有啥值得讓她感念我的?我······唉,你看看村裏跟你姐差不多大小的,人家現在哪個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可你姐早早地就······我有罪呀!”


    大有痛心地連連捶打著自己的腦袋。


    二全一時也沒了勸說的話語,他隻得轉臉去看院子裏那正做著遊戲的侄女苗苗和外甥憨憨。


    兩個孩子做的是一種名叫“指哪說哪”的遊戲——苗苗用手指點著自己的五官,指到哪裏,就讓憨憨說出哪個部位的名稱。看來,憨憨畢竟腦子不夠用,反應得慢,因而,苗苗慢慢變化指點,憨憨勉勉強強還算跟得上;要是苗苗動作稍一加快,從眼睛到鼻子——都指到嘴上了,憨憨那裏還連“眼睛”都沒喊出來······


    二全不由得回想起了大哥收養憨憨的前前後後、、、、、、


    自從二姐蘭子死後,傻子姐夫和憨憨這父子可就算掉進了苦海,遭受老鼻子罪了,幾乎就是處於了沒人管沒人問的境地;爹娘雖還在世,但老爹身患半身不遂動不了,老娘也是老弱不堪,照顧老伴都已是力不從心,哪還顧得了許多。


    而傻子姐夫的兄弟們,那可是一個比一個猴精的角色——他們見無利可圖,對老弱的生身親爹娘,尚且推三諉四不想贍養,何況是對那幹啥啥不會、吃啥啥沒夠、吃啥啥沒飽的傻父子!


    至於上麵對貧困家庭的救濟錢款,以及村裏對困難戶的照顧,實在地說,上麵的意思是不錯,行動也不是沒有,可就是落實不得力;那救濟款,往往都是被最不需要救濟的當權者中飽私囊,真正貧困的家庭一分錢也沾潤不到!


    同樣,村裏名義上給予困難戶的那點照顧,到最後也都是照顧了最不困難的那些好佬的頭上!


    正因如此,自從蘭子一死,這父子倆一下子就陷入了三不管、四無靠地悲慘境地,過起了東要一口、西給一口,捎帶著撿些死貓爛狗煮了吃的日子。


    也正是這胡吃亂吃,父子倆不知是誤吃了啥有毒的東西,差一點把兩人的性命一塊都搭進去了。幸虧憨憨也許是吃得少,發現的也還算及時,被搶救了過來。但他那傻子爹卻是搶救無效死掉了。


    此事之後,大有便斷然決定把外甥憨憨領回家來收養——他覺得自己不這樣做,既愧對天地,更是愧對為了他的婚姻犧牲了自己的妹妹蘭子!他心裏暗暗發誓:


    今生今世,自己隻要活著一天,就要照顧好憨憨——哪怕就剩下一口吃的,那也得給憨憨留一份!


    大有的把憨憨領回家來,女兒苗苗倒顯出了懂事;或許是“親情骨肉不犯別”,自打憨憨被領來家,苗苗不光不欺生,更難能可貴地,是還能對憨憨施以愛護——這也是讓大有內心最感欣慰的一點。


    但妻子在這一點上的表現,就實在有些“那啥”了——離“差強人意”還都遠得很!


    妻子不僅為此與大有吵鬧,甚至還賭氣回娘家去了。並且一去沒回頭。


    而大有這裏,似乎也是鐵了心,始終也沒去叫過。


    事情就這麽一天一天耗著,一直到了現在······


    二全想到這裏,看看對麵一直悶著頭抽煙的大哥,他尋思了一會,對大有道:


    “大哥,嫂子的事,你不打算到那頭看看去?去跟嫂子好好說一說。興許、、、、、、”


    大有一聽,表現出了少有的果斷,開口打斷二全的話,對二全道:


    “還是快算了吧,我也早尋思明白了:強扭的瓜不甜。過去的那種別扭日子,我也實在是過得夠了,她就愛咋咋地吧;她要能想通了,那就自己回來;要是想不通,那就由她去吧。唉······還是別說我的事了。你咋辦?現在有啥打算?”


    “我······我就是想她們娘倆······我想去看看他們······”


    大有理解地點點頭。躊躇了一下,問道:


    “要不,哥就陪你一塊去一趟吧?”


    二全堅決地:


    “不用。我、我就是想看看他們娘倆。我······”


    “那······也好。不過,你去歸去,去了千萬可別跟人家動態度,自找眼前虧。無論有啥事,回來再說。記住了?”


    二全點了點頭。


    從把女兒丁素梅搶了回來,至於具體咋辦,貴寶娘一時也還沒最終打定主意。但總體方針是定了,不外乎就是兩個辦法:


    一個辦法,是再用女兒給兒子轉換個媳婦;再一個辦法,就是給女兒找個婆家,從中賺上一筆錢,以備等兒子再娶親時使用——


    反正歸根到底一句話,無論采用那種辦法,也不能把自己的閨女白白地去便宜了嶽家!


    院門敞動,二全走進院來時,貴寶娘正站在豬圈門口一邊喂豬,一邊思想裏正在考慮著事情。


    丁老萬則是坐在堂屋的門檻上,正悶著腦袋憂愁不堪地抽著旱煙袋。


    二全推門一進院,一看到近在眼前的貴寶娘,他一遲疑之下,還是開口對貴寶娘稱呼道:


    “娘······”


    一見二全進來,貴寶娘頓時仿佛看見了仇人似的,立時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驅趕地揮舞著手裏那喂豬用的鐵勺子,朝二全便迎了上來,嘴裏厲聲惡氣地:


    “你來幹什麽?你現在還來!俺跟你們嶽家已經沒有瓜葛了,你趕緊給我滾開!滾開!”


    二全一邊試圖躲閃揮舞而來的鐵勺子,一邊嘴裏央告地說道:


    “娘,我······我······”


    貴寶娘不依不饒地:


    “你趕誰叫娘?誰是你娘?你的娘早死了!你別出心來找事。快滾出去!滾!”


    嘴裏說著,貴寶娘手裏的鐵勺子朝二全一個勁地亂揮舞。二全則是極力躲避開,力圖繞開她朝屋裏走去。但無奈腳下回旋餘地小,盡管極力躲避,卻還是不免身上挨了幾勺子。隻是他顧不得疼痛,一心隻想著進到屋裏去見到妻兒。


    這當口,院子裏的動靜,驚動了躺在西屋裏哄孩子入睡的丁素梅。


    一聽得是二全來了,丁素梅一下跳下床,跑出屋,喊了聲“二全”,奔著二全就撲了過來。


    二全一見,也不顧一切地朝妻子撲過去。


    夫妻倆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而從二全一進來院門就站起身來的丁老萬,一時隻是站在原地不動,似乎是不知自己此時該做點什麽。


    但是,那貴寶娘一見二全夫妻摟在了一起,不用說,那氣自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嘴裏連喊著“滾”,手裏的鐵勺子可就惡狠狠地砍在了二全的背上。隻是二全一時似乎渾然不覺似的,隻管使勁摟住自己的妻子。好像生怕自己一鬆開手,妻子就會頓時消失了是的。


    妻子丁素梅眼看著母親把勺子連連砍在二全的身上,她可就不幹了!她一下扯開二全,動手就爭奪起母親手裏的鐵勺子,母女倆頓時便扭在了一起。


    正在此時,模樣醉醺醺地丁貴寶,一頭闖進了門來。


    此時的他,與姚玲沒出事之前相對比,直接就是判若兩人;之前的意氣風發蕩然無存,代之的是頭發蓬亂,麵色蠟黃,眼皮還紅腫著。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多日睡覺不脫衣,衣服隨身滾,皺把得都不成樣子了。


    丁貴寶一進院,眼前的情景,他一看就不難明白。他沒怎麽遲疑,趕上前幾步,二話不說便把糾纏中的母親一把扯開,隨即又一把將母親手裏的勺子奪下,一甩手扔進了豬圈裏。衝母親吼道:


    “鬧!鬧!鬧!還沒鬧夠嗎?!”


    母親一下子呆如木雞。


    一直沒有行動的丁老萬,這時悄悄從西屋裏把驚醒哭叫的孩子抱了過來,送到了女兒的懷裏,對女兒輕聲說了一句“回家去吧”,之後轉身朝屋裏步履艱難地走去。而站在二全旁邊的丁貴寶也示意地朝二全把手一揮動。


    二全夫妻倆對視了一下目光。之後,二全伸手攙上妻子的胳膊,兩人開始慢慢朝外走去。


    被貴寶奪走勺子發了愣的貴寶娘,此時回過神來,一見二全夫妻要走,不由得就想上前伸手阻攔他們。但被貴寶氣憤地猛一把拉住了,還扯得她身子往後一趔趄,差點摔倒!這使她禁不住就對兒子開口道:


    “寶啊,我可是你娘!我這都是為了誰呀?你、、、、、、”


    丁貴寶陡然聲音抬高,怒不可遏地:


    “我知道你是我娘!要不是還知道這個,我殺你的心都有!”


    街道上,二全與丁素梅並肩而行——孩子已被抱在了二全的懷裏。


    此時,在經曆了一番生離之後,又重新走在了一起的他們,腳步緩慢,神色凝重,臉上即說不上歡欣,也說不上傷悲,更沒有淚流滾滾,而是透出一種沉穩而*······


    當快走到昔日的戀人韓誌海家的門口,似乎是有什麽在丁素梅的心裏觸動了一下,丁素梅一激靈,這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哪裏。


    頓時,丁素梅的心裏不禁泛起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腳下也不知不覺間便有了點兒放慢。眼睛不由自主地也就朝韓誌海家的大門口看去。


    說來也是巧了,就在這時,韓誌海家的院門響動,韓誌海低著臉推著後座上馱著高高一摞布匹的自行車往外走。他的妻子——那孕身顯形的妻子秀娟,隨其身後,一邊往外送他,一邊嘴裏囑咐道:


    “中午頭餓了就記得自己去買點東西墊墊肚子,別說你多少回了,老就忘。”


    韓誌海似乎不耐煩地:


    “好了好了,我記住了。要餓了我能不知道吃嗎?一句話都重複多少遍了,你也不嫌煩。快回屋去吧。”


    秀娟在身後慢慢閉上了院門。韓誌海推動自行車邁步欲走,一抬眼時,他這才猛然看到了麵前路上走著的丁素梅與二全。


    他不由得一下就愣怔住了······


    對丁素梅從嶽家被搶回來的事情,韓誌海盡管成天外出趕集,可他也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情。


    至於素梅被搶回之後會怎樣,韓誌海跟別人一樣拿不準——他一連幾夜的輾轉難眠,其實原因也就在這裏。畢竟丁素梅——那是他情感天空上的一道無法抹去的彩虹,是他心底裏最為深愛的人啊······


    但是,麵對眼前的這情形,韓誌海直覺到:丁素梅與與嶽家的婚姻危機,似乎是風平浪息,沒啥事了——這是該祝福呢?還是······當初素梅嫁到嶽家,那可是被逼無奈。而如今回去,素梅就是心甘情願的嗎?


    從看到丁素梅的那一霎那,韓誌海的心裏就“哄”地一下像翻了鍋,意念雜亂紛飛,心裏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看著越來越走進前來的丁素梅,韓誌海有心跟丁素梅打個招呼,說句什麽,但一時似乎又找不到一句自以為合適的話······


    無奈之下,韓誌海隻得眼神在丁素梅臉上恍惚閃過,沒有吭聲。


    而那丁素梅,一當看到了韓誌海,心裏也是頓時開了鍋一般······


    看到韓誌海那欲言而又無語的樣子,礙於二全在身旁,丁素梅也覺得不好停下來跟韓誌海表示什麽。她匆忙地看了韓誌海兩眼,隻得隨著二全的腳步繼續往前走去······


    但是,走著走著,丁素梅雖然沒有回頭,但她分明覺得身後有一雙韓誌海的眼睛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丁素梅情不自禁地轉回了頭來看——韓誌海果然原地不動地站在那兒在對她注視······親愛的人!


    霎那間,一股無法抑製的情潮,從丁素梅的心底裏驟然升騰、彌漫,熱淚迅疾便蒙上了她的雙眼······


    最終,丁素梅還是轉回了臉去,並且扶上了二全的胳膊······


    街道的路麵不算平坦,曲折而蜿蜒。街道兩邊的家院宅牆高低各異,錯落不一,宛如人生的千姿百態,世事風雲的變幻多端······


    兩個人的身影,在街道上慢慢地往前走動著、走動著,似乎永遠也沒有走出去······


    這邊風情係列之一《野山棗》完篇。


    敬請關注這邊風情係列之二——《石竹花》


    201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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