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園原本栽的是鐵皮卡和波旁,品質惡劣,賣不出高價。彭訴仁選購一批小粒咖啡的樹苗,種下去得等三四年才能結果。果實成熟,正值彭朗的學業生涯結束,彭訴仁早很多年就替彭朗規劃好了職業路線。


    他已經老了,但是他的兒子還有大把精力經營他的理想。彭訴仁請兒子做咖啡,並沒有採取強硬手段,隻是用一雙誠懇的老眼注視彭朗:「如果你能替我完成未盡的理想,我會很高興。除了你,沒有人能繼承了。」


    彭朗希望他的父親高興,眼睛都沒眨一下就同意學商,將來也會按照父親替他鋪好的路開一家咖啡豆公司。


    朗鬱正式成立七年,彭朗沒有一天不在認真工作,公司風雨無虞,蒸蒸日上,他的父親一天比一天高興,彭朗談不上高興或者不高興,隻是夜復一夜地開專車、看畫冊,有時候還找朋友或者陌生人吃飯,從這些東西裏窺探旁人的人生。偶爾,他也會到世界各地垂釣,望著寂靜的水麵等待隨便什麽魚上鉤,然後再把魚拋回水裏,什麽也不想。


    彭朗同季長善說過,在他這個年紀,人還能怎樣成功?


    他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但是每逢寫下「我」字,總會陷入一瞬遲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對自己一無所知,因此無所謂自己高興與不高興,做什麽都是一樣的。


    彭朗並不願意回想自己是從哪一刻變成這樣的,然而一些人事物的存在,由不得他迴避激烈。


    他有個逢年過節會到彭家別墅拜年的堂叔,大家都叫他老六。老六頭幾年事業混得不太如意,妻離子散,異常寂寞。他去找彭訴仁謀差事,彭訴仁見他還有些本事,就做個人情,派他去管洱城種植園的經營。這次擴張種植園,彭朗來洱城實地考察,便由老六接待。


    老六多年與山野為伴,是性情中人,說話不像彭家的其他人那樣懂得迴避。他帶彭朗參觀廣袤的山地和咖啡樹,追憶許多往事,最後一天夜裏請彭朗吃飯,在露天空地搭了一盆炭火,火光暗紅,烤架上擺幾片五花肉牛肉,腿邊擱瓶晏氏白酒。


    他沒吃多少肉,多喝了幾杯酒,拍著膝蓋念叨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的老婆和孩子,沉默半晌,最後嘆道:「一晃都多少年了。那天我還想起來,有一年去給你爸拜年,我兒子還是個小毛頭,你和小鬱也是小毛頭。你們兩個穿紅衣服,一個身上畫月亮,一個畫鯉魚。小鬱搖著我的胳膊說,叔叔叔叔,給我個紅包兒。你倒是不怎麽說話。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聽著老六感嘆時光飛逝,彭朗轉動左腕上的鯉魚墜子棕繩,長久無言。


    那天晚上,彭朗借了副魚竿,坐在隨便一處湖泊岸邊,釣了整夜魚。


    一無所獲。


    先前幾個夜晚,他都會在固定時間給季長善打電話,兩個人談天氣談飲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季長善手上做著工作,電話開免提,聽著他的聲音並不覺得浪費時間。彭朗每天都說想她,季長善從來不回應,停頓兩秒,又開始跟他說自己今天吃了什麽,好不好吃,等他回來了可以去嚐嚐。


    今天過了九點半,彭朗還沒有來電話。季長善瞅了眼手機,批評這人遲到,等再過去半個小時,指尖在通訊錄裏上下滑動,幾次點開彭朗的電話,幾次退出去。季長善把手機擱到一邊,專心工作,夜裏十一點半,她熄燈平躺床上,張眼望著晦暗的天花板,莫名想起彭朗的擁抱。


    他去洱城以前,周五連帶周末兩天都抱著她睡覺,雖然親這兒親那兒的,好歹手算老實,最多解一下她的胸衣。


    季長善似乎已經習慣他的體溫,這幾個晚上身邊空落落的,讓她不斷回憶起七八歲住校的時候,夜深人靜,所有小朋友都睡著了,隻有她一個人望著窗外,防護欄把月亮切割成碎片,她當時大概掉了幾滴淚,也不知道在想誰。


    手機擱在床頭櫃上,屏幕漆黑。


    季長善翻了個身,注視手機,三秒五秒,坐起來點檯燈。


    她給彭朗撥了一通電話,很久無人接聽。


    季長善不知道彭朗是出了什麽事兒,還是單純在外麵鬼混,她心裏不安,剛要掛電話再打一遍,彭朗那頭按下接聽鍵。


    兩個人誰也沒開口,時間消逝,很靜默。


    彭朗把魚竿架在岸邊,湖麵浮動月影,今夜月明星稀,蟋蟀嘀嘀咕咕,一隻青蛙躍進水裏,盪開一圈一圈漣漪。


    「洱城那邊,天氣怎麽樣?」季長善先張了嘴。


    「挺好的。白天晴天,晚上也沒有雲,月亮很圓。你那邊怎麽樣?」


    「也挺好的。」季長善低眼擺弄被角,緘默一陣,「你今天都幹嘛了?」


    「跟我堂叔轉了會兒園子,滿山咖啡果,很紅,應該能烘出不錯的豆子。晚上搭炭火烤肉,肉糊了,沒浪費。我來湖邊釣了會兒魚,什麽也沒釣著。你今天都做什麽了,小善?」


    季長善給彭朗講述打工人無聊的一天,說了一半停下,彭朗也沒問她怎麽不繼續講。她在電話裏聽不出彭朗有任何情緒,尋思這人是不是跟她待膩了,所以今天不想給她打電話。


    不過他前幾天也這麽說話,季長善決定再給彭朗一次機會:「你今天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沒跟我說?」


    望著遙遠的湖麵,彭朗眼波平靜,良久不言語。


    「沒有的話,我就掛了。」季長善並不滿意電話另一端的寂靜,畢竟今天晚上是她先打的電話,他這算什麽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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