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都睡床上。」


    季長善左眉抬高,「您睡地上,我也沒意見。」


    彭朗隨她的便,慢悠悠打好地鋪,去洗澡。


    季長善吹幹頭髮,翻出彭訴仁給的紅包,認真數了一半鈔票擱到彭朗枕邊。浴室內水聲不斷,季長善平躺床上,貼著遠離地鋪的那側,一盞燈都沒關,半分睡意也無。


    不知過了多久,雕花木門輕響著滑開,季長善斜眼瞥向那處,彭朗衣著整齊,邊擦頭髮邊往床邊走。


    「季小姐還交床位費麽?」


    「您父親給的紅包。彭總和我組團兒詐騙,合該分贓。」


    彭朗拾起鈔票放進床頭櫃的抽屜,「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收下了。」講完,去關室內所有的照明,唯獨留一盞床頭的檯燈。


    視線逐漸晦暗下去,季長善合住眼,手從外麵縮進被子,沒一會兒由平躺翻了個身,臉朝窗子,留一抹背影給床另一頭的人。


    她的背部十分纖瘦,輕易埋沒於米色的蠶絲被,隻微微隆起一小塊兒。


    彭朗轉回目光,倚靠床頭櫃去看方才的浮世繪摺子。


    黑夜中時間無聲流動,墨綠色窗簾映著模模糊糊的光與黑影。


    季長善張著眼睛,耳聽書頁徐徐翻動,嘩啦,嘩啦,分明如同白噪音似的輕緩催眠,她卻聽得一聲比一聲清晰。


    背後那盞檯燈垂著暖光,仿佛冬季的太陽,明度適中,也不炙烤頸後皮膚,但是仍然太亮,亮得季長善無法入眠。


    三五分鍾一動不動,她重新躺平,雙手交疊搭住小腹,強迫自己閉了會兒眼,另一側的光亮驟然熄滅。


    床下一陣窸窸窣窣,他也許掀被蓋被,躺下了,又往上拽一拽被子。


    季長善睜開雙眼,望著傾斜的天花板。


    從前她沒少跟人同屋而眠,不過都是和女孩兒。


    她六七歲上了小學就開始住校,那時住集體宿舍,比大通鋪好點兒,每個孩子一張小床,兩張床並成一組,幽長的房間裏分兩列排著無數組小床。


    季長善的小床對著窗戶,窗外架一張密集的不鏽鋼防護網,月亮老來看她,有時變成彎牙,有時圓盤,但總歸夜復一夜地裂成幾塊。


    別的小朋友常在夜裏哭,哭泣會傳染,暗房中此起彼伏著想媽媽想爸爸。生活老師哐哐砸門,扯著嗓子喊不許哭不許哭,誰再哭就不是乖孩子,爸爸媽媽不要壞孩子。


    宿舍最裏麵的牆壁上貼著紅花榜,誰乖就獎勵一朵小紅花。


    季長善是小紅花最忠實的奴隸,她永遠第一個洗漱完,第一個歸置好臉盆,第一個鑽進直筒型被窩閉緊眼,從來不哭不鬧,不說想媽媽。生活老師給她貼了最多最高的小紅花,當著所有小朋友說她是最乖最懂事的小孩兒。


    她這麽乖這麽懂事,每天晚上還是隻有月亮來看她,有時連月亮也不來。


    季長善的嬸嬸跟她說,媽媽生妹妹是為了給她生個伴兒。


    可是,生個伴兒為什麽把她給扔了?


    是她還不夠乖吧。


    雖然她的語文數學都考滿分,雖然她攢了一摞獎狀小紅花,但還是比不上隻會跳來跳去哭到喘不上氣兒的妹妹乖。


    後來她就無所謂乖不乖了。


    房間裏極靜,彭朗的呼吸均勻平穩。


    季長善長長地嘆出一縷鼻息,眼睛依舊盯著木質天花板,那上麵有塊長方形邊框,目光順著邊框畫了好多圈,停頓片刻,接連翻了七八次身,再次恢復平躺時,她開始數羊。


    一到七十九,忽而忘記數到哪裏,又重頭再來。


    到底晚上不該喝茶,或者幹脆應該支住眼皮不在彭朗車上睡覺。


    「季小姐睡不著麽?」


    他的聲音突然闖進耳朵,季長善原以為他已經陷入安眠。


    她打算裝睡,但是彭朗坐起身直接對上了她張開的眼,「睡不著吧你。」


    季長善嗯了一聲。


    「要不要看夜景?」


    「現在?」再躺一會兒說不定就睡著了,季長善不想跟他出去吹冷風,況且郊外黑燈瞎火,哪裏有夜景。


    彭朗點一點頭,拉開床頭櫃抽屜,從一堆鈔票中摸到隻遙控器。


    季長善側眼注意著他的舉動,隻聽滴滴兩聲,天花板上的長方形木塊驟然轟隆隆向上推移。她愣了會兒神,一扇闊大的天窗逐漸顯露,月影傾瀉而下,淌了滿床細細碎碎的銀光。


    郊外能看見星星,後半夜的月亮是下弦月。


    她長發和順地散著,從枕麵漫到被單,月亮拂墨似的黑亮。


    臉龐默默浸潤於月光,皮膚紋理細膩,越發顯光潔。


    她的眼睛也很好看。


    彭朗的目光長久地流轉在季長善麵孔上,力度很輕,像蜻蜓點水一般,從這裏滑向那裏,甚至不足以讓她察覺。


    「我小時候才會看月亮。」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喃喃了什麽。


    彭朗借月光找出手電筆,朝廣袤的空中投去一線藍光,「今天也可以看星星。」


    他胳膊肘撐在床邊,藍線偏向北部,春季七八點鍾觀北鬥七星,鬥柄應當指東,現在過了零時,鬥柄似乎指向南方。季長善的眼睛追隨藍點,彭朗說玉衡星最亮,天權星極暗淡,其他星星差不多光澤。


    彭朗找起獅子座,季長善的眼波漸偏移,他肩頭淋著皎潔白光,眉高鼻挺,桃花眼微仰著,神情專注得仿佛在解世界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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