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不知道。


    鄭教授說,不要緊,你還要一輩子的時間去解答。


    可是,他還是不知道。


    喬朗啞著嗓,喃喃自語:「老師,我還是不知道。」


    寂靜的堂屋裏,除了風聲,沒有人回答他,鄭教授躺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棺裏,早已魂歸九天,去與他夫人團聚了。


    生與死,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


    書湘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喬朗跪在破枕席上,與黑白遺照裏的鄭教授對視著,滾燙的眼淚石灰水一樣地流下來,砸在水泥地上,像要砸出一個深坑。


    他顫聲喊:「老師……」


    白天他要與弔唁的、道士、禮樂隊、還有村裏形形色色的人周旋來往,給人遞煙、招呼人停車、放鞭炮,學校領導送來輓聯挽幛,他要去招待致謝,還要給新到的棺材擦灰、上漆。


    所有的事都堆到他肩上,他不見慌亂,一件件地處理妥當,麵上也沒有哀傷,甚至一滴眼淚也沒流。


    村裏的人都在議論,說就算是承辦了很多喪葬事務的老人都沒他這麽得心應手,一點岔子都不出,該有的禮節都有,處處都很周到。


    鄉下人誇人不講究虛頭巴腦,往往看的是一個人能不能幹實事,大家都說他年紀不大,倒是個能頂門立戶的好青年。


    還以為他真的有那麽堅強,沒想到他會在這深夜無人的堂屋裏一個人偷偷地哭,那一聲帶著哭腔的顫音可把書湘心疼壞了。


    她什麽也顧不得了,撲過去從背後一把抱住他。


    喬朗脊背一僵。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也許並沒有那麽久,隻有一瞬間,隻是對於喬朗來說,那是很漫長的一瞬間。


    他轉身將書湘拉下來,問她:「怎麽不睡覺?」


    她揉揉鼻子:「睡不著。」


    「認床?」


    「不是,就是睡不著。」


    她跪在他旁邊,拿起一遝紙錢,扔進火盆裏,剛要熄滅的餘燼頓時死灰復燃,火光又亮了起來。


    書湘側過半邊臉,眼瞳裏有兩束火苗在跳躍。


    那一刻,喬朗覺得她美麗得驚人,像誌怪小說裏的山野女妖。


    「我陪你一起守夜。」


    喬朗喉頭幹澀,半天才問出來一句:「不困嗎?」


    她搖搖頭:「現在還不困。」


    「困了就去睡覺。」


    「好。」


    見她穿得單薄,喬朗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還在二月裏,天氣尚未回暖,堂屋的門又大敞著,風灌進來,特別的冷。


    書湘接過去披在自己身上,他的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下擺蓋住了大腿。


    一起守到淩晨三點,期間書湘數次打瞌睡,喬朗讓她回去睡覺,她也不回,搖晃腦袋清醒一下,繼續陪他。


    直到鄭叔公睡醒了過來替人,他們才起身回房間睡覺。


    喬朗把她送到門口,她沒急著進去,隻是抬頭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


    書湘咬咬唇,伸手扯他的袖子,輕聲說:「小喬老師,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喬朗怔住,問她:「是不是床太小,你們三個擠不下?」


    叔公家房間不多,他還和兩個兒子住一塊兒,書湘要和唐朵朵、喬玥睡一張床,喬母則和叔公的老婆睡的。


    他擔心書湘沒吃過這種苦,開始計劃明天吃過飯就送她回去。


    書湘卻搖搖頭,眼圈紅了,固執地盯著他。


    「我就是想和你睡,好不好?」


    她揪著他的袖子搖了搖。


    喬朗拒絕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


    他睡在閣樓雜物間一張摺疊鋼絲床上,環境比較亂,但床鋪還算整潔幹淨,就是有點窄,喬朗躺在上麵,得拿個凳子擱腳,不然腿會垂地上去,現在加了個書湘,鋼絲床更顯逼仄,他盡量往邊上挪,省得擠到她。


    書湘卻鍥而不捨地靠過來,他挪一寸,她湊一寸。


    喬朗見自己再退就要掉地上了,終於忍不住說:「你老實點,別動了。」


    「嗯?」她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怎麽?」


    一縷長發剛好掃過喬朗的臉,有點癢,隱約嗅到一股幽香。


    「……沒什麽。」


    他將那縷黑髮拿下去,又撫了撫書湘的腦袋,將其捋順,書湘饜足地眯起眼睛,窩在他懷裏,像隻被順了毛的貓。


    喬朗問她:「你今天跟人吵架了?」


    「你知道?」


    「嗯。」


    書湘有點意外,她今天是跟村裏幾個八婆吵了架,他白天那麽忙,她以為他沒有注意到,沒想到還是知道了,現在估計是要跟她算帳,他從來不喜歡她這樣,上次為了推夏怡那件事,還向她發了脾氣。


    她撇撇嘴:「我不喜歡那些人。」


    那些長舌婦,湊在一起講八卦,聲音還特別大,生怕別人聽不見,她們說喬家這個兒子好,撐得起門庭,要真是老鄭他兒子就好了,老來無子就是不行,喪事都要外姓人操持,老鄭也是因禍得福,老婆給人家撞死了,人家兒子就給他送終,也算是有良心啊。


    書湘肺都要氣炸了。


    鄭教授過世有人送終,在她們嘴裏像天大的好事一樣,一個葬禮被這些人當成了蹭吃蹭喝的機會,他們大聲聊天、歡聲笑語,一點也不尊重逝者,還圍在一起嚼他人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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