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爺暗地裏倒吸一口涼氣, 連聲應是, 一邊借著躬身之際, 對窗下守著的小廝飛快地使了一個眼色。


    小廝會意,猛地點一點頭,拔腿就跑,匆忙向崔家通風報信去了。


    -


    張秀才也倒吸一口涼氣,心裏又隱隱有幾分惱火,哪怕是天王老子,也沒有在崔家這樣放肆的道理,就連皇上見了季青雀都要給她幾分尊重,這個盛京來的黃毛小子,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崔家幾個人裏,秦先生太尖酸,雲管事事又太多,處處離不了,其餘幾個管事做生意管家雖是一把好手,隻是並不得季青雀青眼,便推了一個年輕俊俏又得季青雀信重的張秀才出來,替崔雲分擔些迎來送往的事,他飽讀詩書,談吐得宜,性情又並不刻薄,但是這次也被氣的動了幾分真火,他往前大跨一步,唰的一展扇子,白鶴淩空的水墨扇麵瞬間攔在那個盛京的年輕人之前。


    「哦?」那人輕輕一笑,目光往他臉上逡巡一眼,含笑道,「你是什麽人?」


    「一個下人。」張秀才冷冷道。


    「一個下人也來攔我?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別說我能攔你,哪怕一個灑掃的丫鬟也可以攔你,」張秀才俯了俯身,目光冷峻,「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閣,不見外男,你未免太放肆了些。」


    「哦,可是我並無什麽不敬的心思,」那人循循善誘道,「更何況雖聽聞你們家大小姐如今受驚臥病,但我也身負使命,至少也該隔著門問清她那日的情形,日後我家大人問起來,我也好一一說明。若是還有機會,也好為你家小姐討一個封賞。」


    張秀才攔在他身前,並不讓開:「多謝大人費心,隻是大小姐如今確實難以起身,不方便見人。」


    那人卻並不說話,微微仰起頭,看向張秀才身後。


    眠雨抱著幾支新鮮的花,立在屋簷下,呆呆地看著他們的方向,張秀才知道她是個急性子,心裏又隻有她家大小姐,正要暗示她退下去,眠雨卻忽然一跺腳,將花枝抱在臂彎裏,騰出一隻手,指著那個盛京來的年輕人,脫口而出,道:「是你!」


    「……」張秀才一怔。


    那個的男人卻已經揮開他的扇子,幾步踏上台階,笑著迎上去:「眠雨姑娘,好久不見啊。」


    —


    「你們崔家既然早就認識這位張大人,怎麽不早說!」劉師爺匆匆趕到,心力交瘁。


    張秀才合攏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掌心,若有所思地望著屋簷下。


    那個姓張的年輕人立在台階下,向著屋內俯首遙遙下拜,這是個極為莊重的禮儀,一如他恭敬誠懇的口吻。


    「張年未經允許,登門造訪,還望大小姐莫怪。」


    他語氣懇切,但是聲音朗朗,走廊那頭都有下人詫異地回過頭來。


    ……怎麽感覺,這人的臉皮,好像還挺厚的?


    張秀才心底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再一想,他剛剛那麵不改色胡攪蠻纏的做派,似乎確實不是什麽愛惜臉麵的人,又能哄的住劉師爺,倒確實是有點不擇手段的意味。


    再一抬眼,他看向那人的目光便有了幾分不同,片刻後,緊閉的門戶徐徐打開,眠雨探出腦袋,道:「大小姐讓你進來!」


    他又深深俯首一拜,才踏上台階,走進室內,也一併隔絕了屋外探究的視線。


    進門的白瓷花瓶插/著幾支方才從前院摘來的花,嬌艷如煙霞,遠處珠簾垂落,榻上小幾上擺著一尊青銅鏤空的博山香爐,做白鶴形狀,青煙自雙翼間裊裊升騰,薄紗般輕柔地徐徐地散開,榻上的人置身在煙霧之中,不言不語,更顯得朦朧不明。


    他輕輕嗅了一口,嘆道:「是白墨香啊。」


    簾子後的少女輕輕道:「你現在已經懂得香料了嗎。」


    她的口吻並無熱情,淡的甚至有些疲倦,張年便也隨著嘆了口氣:「誰能想得到呢,當年那個街頭行騙的小混混,也可以像如今這樣,堂而皇之的出入官署府邸,還會被奉為座上客呢。」


    「你跟了誰?」


    張年並不隱瞞:「劉堯劉大人,他是今年巡視宛州一帶的刺史,劉大人代天巡狩,我有幸隨侍在側,一同南下。」


    「他很信你嗎。」


    「不敢說信,隻是略得劉大人錯愛罷了。」張年含著笑,對著州府方向遙遙鞠躬,以示對恩人劉大人敬重。


    季青雀並沒有問他為什麽不在白鹿書院讀書,也沒有去問他到底是如何搭上了劉堯的門第,大抵也能猜的出來,她將白鹿書院的大門為他打開,有人會選擇求學科考,正人立身,而他卻將白鹿書院作為敲門磚,攀附權貴,步步通天。


    這樣的心思和手段,不可謂不可嘆。


    而張年看上去確實非常好,意氣風發,神采飛揚,錦衣玉帶,進退有度,和那個走投無路地,隻能將妹妹賣為奴婢的灰頭土臉的小混混,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季青雀對他的選擇沒有任何看法,既不感到是自己的功勞,也不會感到痛心疾首,那是和她完全無關的事情,她並不關心,也不會有所評價。


    她隻是在這一刻忽然想起上一輩子,那位她無幸見得的張年,大約並不是這副樣子。


    就她所知,上一輩子的那位張年張大人是位一片丹心的忠臣良將,在她曾經的想像中,那應該是個消瘦而嚴肅的中年人,宵衣旰食,夙夜不懈,剛強至極,唯有在深夜獨處時才會流露出幾分真情,為了他所無力拯救的天下蒼生,對著自己的影子深深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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