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才忘不了那種後背發涼的感覺,他那時才終於明白雲管事為什麽隻是出手維持城內的秩序,卻對城外的慘狀視而不見,仿若未聞。


    崔家的生意做的最煊赫的時候是先帝在時,崔徽多次出海通商,富甲天下,又請能工巧匠築白髮樓,恭迎先帝南下,名噪一時,聲名之盛,天下人都望塵莫及,後來先帝病逝,崔徽也漸漸上了年紀,性情變得淡漠無為,生意上的事情也不再關心,全部交給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崔雲處理。


    崔雲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從笑裏藏刀心狠手辣的崔徽心腹變成了白白胖胖謙遜和氣的雲管事,他縮減排場,削減鋪麵,悄無聲息地停了許多日進鬥金的生意,並且行事愈發低調和順,絕不允許手下人與旁人爭凶鬥狠,在葦城裏更是修橋鋪路,施粥舍飯,橫看豎看都是累世積善的慈善人家。


    往年要是城外有受災的流民,崔雲早就在城外搭起粥棚,施粥施藥,救濟災民,既救人性命,也能博個好名聲,今年城外受災如此之嚴重,其餘富商早已出場行善,廣有善名的雲管事卻裝聾作啞,遲遲不出麵,這叫張秀才十分不解。


    可是他親眼看見這些人之後,張秀才猛地醍醐灌頂,既而寒毛直豎,後背冷汗直流。


    這些人和從前那些攜家帶口哭哭啼啼的災民不一樣,他們不是附近的受災農戶,他們甚至都不是附近城鎮裏的人,他們的家鄉距離這裏有千裏百裏之遙,被天災逼的走投無路之際,忽然聽聞葦城這一帶受災很輕,依然富庶安樂,便飢腸轆轆跋山涉水前來,抵達之後,他們驚訝的發現葦城真的就像傳聞中那樣太平安樂,出城的人衣衫整潔,麵色紅潤,城門口時不時飄來飯菜的香氣和無憂無慮的笑聲,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但是他們進不去。


    一道城牆,裏麵歡聲笑語,外麵人間地獄。


    若崔家還要施粥,那便要捫心自問一句該何施,施多久,有人病了要不要帶他進場抓藥,有人要死了要不要將他帶進城裏修養,若是隻有一個人自然應當如此,可是一百個呢,一千個呢?


    同理,城外這些人便是再翻十倍崔家也養的起,可是要是再翻一百倍呢,不說倉中儲備的米糧是否夠用,隻說應該如何才能將這樣多的米粥交與這麽多人的手中,便是一件難解之事。


    更何況,到了那個時候,區區幾口稀粥,真的能夠餵飽他們嗎?


    一旦開了倉,一旦施了第一口粥,救了第一個人,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張秀才咽了咽唾沫,他想到城外那一雙雙麻木又執拗的眼睛,一種陰雲般的不祥預感又一次襲上心頭。


    這已經完全超過了一家之力,崔家根本不可能承擔,天底下沒有人能夠承擔得起。


    那個胖乎乎笑眯眯,這些年來總是行善積德討人喜歡的崔雲雲管事,比任何人都清醒又冷酷地意識到:


    這不是受災,是國難。


    ……可是北邊戰事正是緊要關頭,說一句生死存亡之際也不為過,朝廷又哪兒來的餘力來照看這片南方的受災之地呢?


    國和民,自古以來,便沒有民排在國前頭的道理。


    張秀才心裏千迴百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居然驚覺自己這是在給大小姐講史的半道上,就是心裏有事也不該怎麽把大小姐晾在一邊,他連忙清了清喉嚨,想要辯解二句。


    卻被眠雨飛快地踹了一腳。


    眠雨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順著眠雨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季青雀也靜默不語,蒼白的幾乎透明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沉思的神情,她的表情是如此的冷靜和凝重,以至於張秀才一瞬間有種古怪的錯覺,仿佛這個養尊處優的十六歲小姑娘,此刻心裏盤桓的與他方才心裏所憂慮的正是同一件事。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他到了三十出頭才慢慢開了心竅,開始能夠想明白這些事情,她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雖然行事怪異了些,可是又怎麽可能從他的三言兩句間,就能串聯出這背後的殘酷現實呢。


    張秀才心裏失笑,笑自己異想天開,可是忽然又想起曾經給她占過的那回卦,又立刻將信將疑起來,他卜卦一百回裏九十九回都不準,所以當時卜出來那麽奇怪的卦象也沒當回事,可是萬一……那次的卦,其實是一百回裏的錯了九十九次才能得出來的那個一呢。


    他咽了咽唾沫,坐立不安起來。


    眠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張秀才展開摺扇,搖了搖,像是為了緩解心裏的不安感,他隨口道:「也是主人走的早了幾日,要是他知道後麵情形會惡化到這個地步,怎麽也不會一走了之的……嘶!」


    眠雨差點把他的腳踩爛。


    季青雀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眼簾一垂,輕輕道:「……嗯。」


    第44章 前行


    崔徽離開葦城那天, 天氣很好,清瘦的老人穿著一身灰衣,靜靜立在台階下,正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


    他的模樣真的像一位修行高深的老僧, 淡泊, 冷淡, 無欲無求, 超然物外。


    季青雀從台階上慢慢走下來,她一直是個蒼白纖弱的女孩子, 穿的也向來很素淨,一老一少,哪怕隔了幾十年的歲月,幾千裏的路程,千山萬水那麽遙遠, 可是當他們麵對麵的那一刻,依然驚人的顯示出血統裏那不可違逆的那一麵。


    崔徽看了她一會兒,很久之後,這個頭髮花白卻依然儀容清雅的老人忽然嘆息著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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