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男人噗嗤一聲笑了出聲:「當某是三歲小兒嗎,知道萬金是多少嗎?拿得出千金的人家,會像你這樣隻帶一個護衛一個丫鬟就行路在外嗎?」


    「年紀不大,牛皮倒是吹的響亮,我猜啊,你必然是家裏出了事,已經走投無路了,隻能帶著幾個呆傻的下人去投奔親戚,是也不是!」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言之有理,忽然看見那個人高馬大的馬車夫正呆呆地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他哼了一聲,懶得理會,隻是也不再鬧著要下車,仰頭躺在車板上,捂著肚子,一路哼哼唧唧。


    相安無事行過一道山坡,阿一忽然轉過頭,低聲對簾子道:「小姐,有古怪,後麵有人跟上來了,人數還不是少。」


    那獨眼男人猛地睜開眼,簾子後的女聲卻依然低低道:「不必理會。」


    這一路上,阿一對季青雀已然極為信服,立刻道了一聲是,便真的不再理會,繼續驅車前行。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地平線上終於出現泗城的城牆,現在天色尚早,還未開城門,城牆下零零星星圍聚著不少人,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什麽注意,隻有幾個人懶懶地看他們一眼,便轉過頭去,又忽然驚覺起來,猛地回過頭,大張著嘴,望著正從馬車上下來的季青雀。


    季青雀並不在意,她隻是靜靜立著,望著微涼的晨霧旌旗獵獵的灰色城牆,很認真地想。


    阿淮到底是死在哪裏呢,是這裏,還是要再往前一些?


    她昨天才知道泗城居然與葦城這樣的近。


    張秀才拿來宛州的地圖,與她詳細說這宛州各城的情形,他的手指落在那個叫做泗城的小點上,季青雀才忽然發覺,原來阿淮上輩子就是死在了這裏,離她居然這樣近,在地圖上隻是小指頭那樣的距離,若是騎著快馬,也隻需要一天一夜就可以抵達.


    所以她來了,如他當年那樣孤身獨行,從他當年曾經行過的路上走過,來到他英年早逝的城牆下。


    她尚且有一名護衛,一名婢女,一路上都如此驚險,那麽在許多年以後,他獨自一人行過千山萬水,穿過紛飛戰火,去赴一程必死的使命。


    那又該何其艱難絕望。


    可是他又那麽義無反顧。


    為了誰呢,為了明堂上的天子,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天地正道,為了壯烈死去的父親,還有幾個無依無靠的姐姐,他如果不能出人頭地,她們都該怎麽辦呢。


    他那麽年輕俊朗,前程遠大,他的人生才剛剛開了個頭,還有那麽多放不下想要去做的事,沒能搜集齊全的的典籍孤本,要由來他接任院長的白鹿書院,風雨飄搖的季家,婚事不順的幾個姐姐,那麽多,那麽多的遺憾和夢想。


    可是他還是死了啊。


    千刀萬剮呢,該多疼啊。


    謝晟死了,她的未來斷了。


    季宣死了,季家的頂樑柱斷了。


    阿淮死了,季家所有人的未來都在同一時刻徹底斷絕。


    說起來也是奇怪,他們一家四個姐弟,上一輩子,似乎都是獨自麵對人生裏的末路的,死的時候俱是孤身一人。


    阿淮奔赴千裏,她在高樓裏獨守十年,青珠入宮,隨盧陽王南下,生死不知。


    還有為了救阿淮而主動跳進火坑的青羅,那個人會不會仍然在騙她,說他已經發兵十萬,萬軍從中救下了阿淮,如何的威武神勇,哄的青羅信以為真,對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忍辱含垢,到死都把畜牲當恩人呢。


    他們好像都是這樣,獨自咬牙行過一段,以為忍一忍,抗住了,就能好起來,可是最後,竟然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


    犧牲和忍讓都是沒有意義的啊。


    而這一世,她獨自行了這樣遠,到底也抵達這片上輩子做夢也見不到的城牆下了,腳下踩著的,上一世撒著阿淮的血,和青羅的眼淚的這片土地,如今日光初升,草木蒼蒼,隻有塵土與露水。


    ……真是再好不過。


    城門轟隆隆大開,城門口的人一片歡呼,七嘴八舌間紛紛列隊站好,片刻後,有立刻安靜下來,推推搡搡地,如同分海般讓開一條道,一個氣宇軒昂品貌非凡的中年男人騎著一匹精光外露的棗紅馬緩緩踱步,越眾而出,身後僕從甚眾,俱是錦衣玉帶,猶如天神降世,城牆之外鴉雀無人,不敢高聲言。


    隻有獨眼男人沒好氣地嘟噥:「這是哪家的人,閑的沒事不在家裏待著,跑城門口炫耀來了是嗎,要出城打獵不能換個時候嗎,還要不要人進城了……」


    他的聲音極輕,那馬上的中年男人卻像是聽見了一般,猛然轉頭朝他的方向看來,目光如電,臉色驟然一變,獨眼男人心頭大叫一聲不好,當即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跑去,生怕被那男人的小廝抓住打上一頓,忽然聽見身後一聲山呼海嘯的「大小姐」。


    獨眼男人又繼續小跑了兩步,才縮著脖子偷偷摸摸朝後看去,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訥訥嘀咕道:「……某在做夢不成?」


    那紫衣華冠的男人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身後僕從也紛紛跪倒,朝那依然靜靜站著,誰也不搭理,兀自望著城牆的少女齊聲行禮,恭敬之極。


    季青雀並不開口,他們便像是凝固的雕塑般連衣袍都不曾動一下,季青雀仰著頭,容色蒼白,神色無喜無怒,她的模樣給人一種奇怪的錯覺。不像是立在晨霧瀰漫的初夏山野,而是置身殘垣斷壁的荒城裏,孤獨地憑弔著百年前的古戰場,蕭索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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