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的心一下子便揪起來,他憂心地勸道:「大姐姐,春寒露重,小心著涼啊。」


    季青雀回頭,黑沉沉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片刻後,又望回院子裏。


    季淮便在心裏輕輕咦了一聲。


    方才那一眼……總感覺與以往不同了。


    和心裏明白的人說話,不該兜圈子。那是在愚弄別人,也是在愚弄自己。


    他想了想,直言道:「大姐姐想見謝世子,也是人之常情。隻是縱使意動,也該先同母親說一聲才是,私下會麵,總歸不妥。那日沒能勸住大姐姐,也是我的錯……」


    他說了幾句便住口了,季青雀並沒有聽他說話。


    季淮略略沉吟,走到窗邊,順著季青雀的目光望過去,院子裏梨花如雪,爛漫明亮,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景象,並無什麽奇異之處,他看了片刻,溫和道:「大姐姐有心事?」


    「我有什麽能幫大姐姐的嗎?」


    沒有得到回應,他不急也不惱,立在季青雀身邊,耐心地等她說話。


    十二歲的少年身姿挺秀,如一根青竹,任憑風雨也不能催折,小小年紀,卻偏偏有一種可以託付的氣質。


    季淮和季青珠是同胞姐弟,季青珠天真爛漫,季淮卻聰慧過人,自幼過目不忘,仿佛天生比旁人多生幾個心眼,國子監的大儒都說季淮可堪大用,唯一的缺點便是他性格溫吞,做什麽都慢吞吞的,經常把二姐季青羅這樣的急性子氣的跳腳。


    聰明人大多鋒芒畢露,他偏生例外,凡事都周全穩重,待家裏人更是樣樣妥帖,娘胎裏帶出來的恭順仁厚脾氣,孝順母親,景仰父親,怕二姐姐惹事,怕大姐姐吃虧,怕三姐姐太傻,樣樣操心。


    季青雀嫁人,是他高頭大馬一路送嫁到謝府,也是他從來不曾忘記守寡的異母姐姐,年年都雷打不動的往謝府裏送東西,一年更豐厚過一年。隻是季青雀心裏有恨,一次也沒有打開過。


    直到他的死訊傳來。


    季青雀第一次開了庫房,打開落滿灰塵的箱子,裏麵都是季淮這些年給她送的東西,大大小小,全部都是按著時節給她準備的,按著她在家裏的喜好,分毫不差。


    一鳴驚人的神童,白玉蘭花下為姐姐們作畫的安靜少年,國難當頭臨危受命的禦史,從容赴死麵不改色的殉城臣子。


    臨死還在為她擔憂的,她的弟弟。


    燭火搖曳,夏雨鋪天蓋地,季青雀抱著季淮畫給她的家宴遊春圖,大哭失聲。


    良久之後,連屋裏的下人都在心裏訝異難道少爺也跟著大小姐一起發起呆來了,季淮的聲音才溫雅平靜地響起:「那大姐姐好生養病,我便不打擾了。」


    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莫說是十二歲,便是活到三十二歲,有這般涵養的人也百裏挑一。


    季淮被眠雨送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季青雀依然靜靜坐在窗下,一動也不動。


    到底是什麽事呢。他有點擔憂地想,忽然去見謝世子,莫非……是與謝世子的婚事有什麽風言風語嗎?


    季淮不知道他走後,季青雀一直坐到半夜。


    期間眠雨進來,問大小姐要不要點燈,被拒絕後便悄然離去,靜靜合上門。


    院子裏傳來其他人問眠雨的聲音,隻寥寥幾句話,便又回歸靜謐。


    空氣裏漂浮著若有若無的梨花香,院子裏梨花雪白繁茂,月光下如一段水洗的錦緞,在枝頭鋪開。


    她十六歲時院裏原來是種的這些花木嗎。


    謝府以武封爵,不喜這些柔情花草,多種些冬青之類四季常青的草木,季青雀從高樓望下去,無論何時都是同樣的景色。


    她以為自己隨著那座伴她十年的高樓一同葬身火海,可是一睜眼卻回到了閨中所住的院落,下人們仍然喚她一聲,大小姐。


    她怔怔如在夢中,良久之後,猛然起身,下令備車,一片慌亂裏,隻有那個叫眠雨的丫鬟按她的意思去備好了車馬。


    所以眠雨便成了她的大丫鬟。


    從前院子裏的人和事她早就不記得了,眠雨聽話,那便用眠雨。總歸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死都死過一次,還能有什麽事比死更重要。


    夜風靜靜拂過院落,草木簌簌,有如低泣。


    十年前的夜晚是不是這樣她不記得,但是十年後的夜色卻和今夜無什麽差別。


    許許多多的夜晚,她就是這樣靜靜聽著風聲,在黑暗裏獨自坐到天明。


    夜那麽靜那麽短,那麽靜那麽長,短的像一瞬間,又長的像一輩子,孤獨絕望,蠶食著她的歲月,蠶食著她的心。


    一夜又一夜,靜靜的,想前塵往事,想漫長的餘生,該想的,不該想的,什麽都想明白了。


    她必須嫁,她不能不嫁,天子聖旨已下,季家女貞烈嫻靜,與謝氏子可為良配,錦衣衛挎著繡春刀守在門口,季氏上下隻能跪謝恩典。皇上和天下人都看著呢,別說是嫁個牌位,便是立刻讓她去死,她也不該有二話。


    世家子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十幾年,便是為的這一刻。


    她明白,她都明白。所以她嫁了。


    可是她還是恨。


    那孤枕難眠的日子太難熬了,那狹窄四方天井壓的她心慌,那長長短短永無盡頭的夜讓她發瘋。她想說我還活著我沒死,可是誰在乎呢。沒有人在乎,一切在她嫁人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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