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高瞻說。


    沒多久,壯漢走回帳篷,各自舉出一個號角,那號角原本是牛角,卻足足有兩米長,比成人手臂還粗,壯漢竟能毫不費力地舉過頭頂,顧長願瞬間忘了剛才的驚險,視線緊緊跟著那三人。


    三個壯漢走到鎮子西北角,在一棵棕櫚樹下停住了。參天巨樹之下,壯漢雙膝跪地,雙臂伸張,托起號角,頭顱高仰,遠遠看去宛如巨樹裸露的根莖,彎曲的號角化身纏住根莖的巨蟒,伺機而動。周圍不知什麽時候靜了,隱約中似有巨蟒在吐信,細聽又像是人在竊竊私語,再細聽,又像隻是風吹翻了屋頂的茅草,那聲音一時遠,一時近,像是幽魂在四周徘徊。


    顧長願心髒咚咚直跳,頭兩次他隻是聽見聲音,這次卻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三人雙手舉過頭頂,一齊吹奏起來。細雨沾在他們身上像起了霧,號角聲也像是從濃霧裏掙脫出來的,陰森森的,在鎮子上空迴旋。


    鎮上的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走進雨裏,凝視著遠山,靜若雕塑,神情虔誠又詭譎,帶著攝人心魄的陰冷,鎮子在黑雲下慢慢沉寂,隻有號角聲久久不息。


    第六十五章 瓦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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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號角聲過後,鎮上仿佛被凝了神,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被安撫過的神情。


    顧長願沒能見到嫿娘,壯漢攔在嫿娘屋外,說火祭前嫿娘閉關不見人,顧長願爭辯了半天,三人硬是紋絲不動,像戍邊的戰士一樣死死守著。大概是動靜太大,不一會兒,岐羽跑了出來,嗯嗯呀呀了幾聲,意思和壯漢一樣,現在不能進去,細看這小丫頭散了羊角辮,稀疏的頭髮直直垂下,幾縷髮絲勾在耳朵後麵,忽然像個姑娘家了。顧長願頓時覺得周圍有千百雙眼睛看過來,也不知道是盯著他,還是盯著岐羽。


    當夜,顧長願連著做了幾個噩夢,夢裏一會兒是岐舟,一會兒是岐羽,一會兒又是幽猴和山洞,一股難以形容的躁動在長夜裏蒸騰。翌日一大早,高瞻走到隔離室外,還沒敲門,顧長願就迫不及待地跑出來。


    「發生什麽事了?」


    高瞻:「你一夜沒睡?」


    「睡了一會兒,先說怎麽了?」


    「他們好像要進山了,我來問問你要不……」


    「等我。」


    沒等高瞻說完,顧長願就抓了件衣服跟著出了門,走了十來米,才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寒顫,冷風像刀子,割得臉上一道一道的。


    到了鎮上,邊庭已經等著了,見顧長願穿得少,脫了外套披在他身上。


    鎮上的人宛如長蛇站在鎮子兩邊,高舉著火把,火把上也不曉得澆的什麽油,雨水竟然淋不滅,還越燒越旺,照得地上水光粼粼的。火苗在狂風裏晃動,映在一眾人的臉上,像蛇簌簌地爬,很是瘮人。顧長願看得心慌,邊庭悄悄握了他一下,他轉過頭,看見邊庭眼裏也滿是嚴肅。


    火光從鎮子口一直燒到嫿娘家,自從下了雨,島上的天光就消失了,白天黑夜都一個樣,伸手不見五指,倒是鎮子上第一次燒了這麽多火把,硬生生照出一條狹長通亮的路,詭異極了。火光之外一片漆黑,風聲銳利,像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磨著生鐵長刀,高瞻第一次見到這陣仗,不敢冒冒失失地往前,和顧長願、邊庭站在鎮子口遠遠地看著。


    站了一會兒,最遠處的火把動了。嫿娘從火光中走近,她披著黑色披風,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右手握著牛角杵,杵上的鈴鐺叮咚叮咚地響,岐羽跟在她身後,也裹著黑色的披風,頭巾遮住臉,儼然一個縮小版的嫿娘,再後麵是吹號角的壯漢,依舊上身赤裸,從臉到胸口塗滿了藍色的油彩,為首的壯漢端著一個紅木方盤,上麵供著紮了紅繩的牛頭,牛頭被齊頸砍下,被手指粗的紅繩密密纏繞,乍一看像被縛著的人的頭顱。


    牛頭之後,兩壯漢扛著一個竹架,竹架上的芭蕉葉在火光下泛著絲絲紅光。顧長願看著那拱起的蕉葉,不覺地出了神,一想到芭蕉葉裏麵裹著岐舟,就覺得蕉葉上圖案猙獰可怕,海浪、山、太陽和牛角都長了一張人臉。


    嫿娘每走近一處,眾人就抬起雙手,把火把舉過頭頂,跟著嫿娘的腳步前進。雨打在地上啪嗒作響,風中有木頭炸裂的聲音,混著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反而襯得周遭更加陰森寂靜。嫿娘走到顧長願麵前,火光也窸窸窣窣地爬上了顧長願的臉,顧長願心裏突突亂跳,不由得想退開。


    有人不滿地開口:「外人怎麽能去祭拜山神?」


    嫿娘:「是我讓醫生來的,既然上了島就都是山神的子民,也該讓山神見見。」


    嫿娘招手,岐羽遞來一個綠色的瓶子交給顧長願。


    「雨林裏蛇蟲多,塗上它能趨避蛇蟲。」嫿娘說。


    其實醫療隊平時都塗了好幾層防蚊蟲的,未必真用得上這藥,隻是嫿娘一招手,氣氛微妙地緩和下來,剛說話的男人都默默地退到一邊。顧長願頓悟,嫿娘這是當著他人的麵接納他們,做給他人看的,說了聲謝,認認真真地塗在脖頸處。


    有了嫿娘的庇護,眾人就收斂了,任由顧長願跟在隊伍最後。雨林裏霧氣瀰漫,混著泥土的潮濕氣味,漫天的闊葉遮了雨水,把霧氣攏得更濃,平日裏,林子裏的晨霧要麽是乳白色,要麽近乎透明,可這些天下了雨,鳥獸屍體泡脹了,爛在空氣裏,弄得霧氣焦黃,又臭又渾,讓人很不舒服。從鎮子口到雨林,屍體泡了一路,沿路都是裹著動物屍體的泥沼,越往深處走,越多粘稠的淤泥,一腳踩下去,費天大的勁兒才能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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