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露水,沾了雨水,再有點點的陽光一照,孩子們就和田裏的稻穀一起,一茬一茬地長大。馮維聰和馮春雨在縣城裏的酒州一中上高中,馮天俊在鎮上讀初中,開學時,三人的學費要一千多才夠。可是現在,馮敬穀弄到手裏的錢,隻有兩百來塊,連一個人的學費都不夠。


    馮敬穀和馮嬸躲在灶屋裏商量學費的事。馮嬸說,維聰和馮春雨是快熟的果子,再加把勁就成。天俊還小,要不,就讓天俊回來,幫家裏放放牛也好。馮敬穀猛咂了一口煙,生氣地看了馮嬸一眼,這樣子有點麵目可怖。以前他聽了馮嬸的話,做了那件錯事,問題沒有解決,卻白白丟了馮天香。再這樣下去,一家人的方向,離他的夢好像越來越遠了。她這個人,本來心也好,人也好,小事上不糊塗,可大事上,居然會糊了心。頭發長,見識短,大事還得自己做主。馮天香離家之後,馮敬穀吸取教訓,暗地裏咬牙撐住,三個兒一碗水端平,一個也不落下。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供!


    馮嬸沒有看到馮敬穀難看的臉色,她說,供,拿啥供?天俊小,腦子靈活些,讓他當農老二,在家種這一畝二分地,也虧不到哪裏去的,給他修個房,買頭牛,娶個媳婦,以後日子不會比我們差。


    馮敬穀眼珠子都鼓了出來,看來他真的生氣到了極點。馮敬穀聲音突然很大,嘿!馮嬸看清了馮敬穀的表情,知他反對,她說,哦,敬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也是,要不以後天俊說我們偏心……我們就是睜眼瞎,一輩子吃盡了苦頭,人家交給我們一塊土地,我們守了大半輩子,可連邊也走不出,連盡頭都看不到……


    馮嬸一下子想起馮天香,眼露水控製不住,大滴大滴往下掉,哭出聲來,都這麽長時間了,也不知道馮天香在哪兒。


    提起馮天香,馮敬穀兩眼暴突,臉色生硬,菜刀生鏽的那種顏色,他手裏的煙鍋狠狠挖在火塘坎上,馮嬸連忙擦擦眼露水,止住哭聲。


    過了一會兒,馮嬸又說,可是,一下子就要拿出這麽多錢,咋個辦?


    馮敬穀指了指牆角。馮嬸看去,雪天裏,馮敬穀打的草墩還有十個。她算了算,那草墩每個兩元,可以賣二十塊錢。簷後的那堆穀草可能還有兩拾斤,一斤五毛錢,可以賣十塊。廊簷下那串辣椒,可以賣二十塊。統共就隻有五十塊錢。


    馮嬸歎歎氣說,可是,隔著篾帽親嘴,還差得遠哪!


    馮敬穀看了看馮嬸的頭,那頭發短而散亂,像野豬,滑稽又可憐。


    馮嬸摸摸頭說,我的頭發上個趕場天已經賣掉了,八塊。馮敬穀說,豬。


    馮嬸說,廄頭裏那豬剛長骨架子,現在賣最多不會上一百塊,不合算,再過三個月,穀糠打下來,加點苞穀皮,催催膘,要多賣二百多塊錢。


    馮敬穀透過門檻看了看門外樹下拴著的那頭牛。那頭牛是土地承包到戶時馮敬穀咬著牙給生產隊買下來的。


    馮嬸說,你是要賣那頭牛!家裏這麽多田,誰來耕?誰來耙?我們農家小戶,一頭牛,半個兒呀!找別家的牛,天價!


    抽了一袋煙,馮敬穀將煙袋收了,說,借。便出了門。馮嬸站起來,靠著門枋,看著瞬間消失的馮敬穀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這巴掌大的村子,這幾年為了娃兒讀書的事,大家都在互相借錢。一見麵,怕的就是說讀書,怕的就是說借錢。村裏的每家每戶,馮家至少借過十次以上,春天借了,秋天又借,年前借了,年後又借。甚至是上次借了還沒有還,這一次又來借了。村裏人看著是來借錢的,就怕,能躲開就躲開,躲不了,一見麵就先發話:他馮叔,正想找你借點錢,你就來了……


    還能說啥!啥也說不成,相反還要反複解釋自己現在困難重重,真的是沒有錢可借。支支吾吾半天,就各自分開。借錢的事就不再提起,看來這一招還挺管用的。


    事實上,馮家有錢。馮天香出去一年後,家裏突然來了一筆郵寄款:八百塊。八百塊錢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八百塊等於一頭牛、三頭豬、三畝稻田的純收入,或者一間土坯房的價值。鎮上的郵遞員怕跑路,碓房村的信件都是讓萬禮智或者趙成貴老師帶回的。這次是萬禮智帶來的。萬禮智領來了,卻不自己送,他懶得和馮家打交道,他讓婆娘送。萬嬸在院門外輕一腳重一腳地踢著馮家的門。馮嬸聽到門響得不正常,狗叫得不正常,正要發火,開門一看是萬嬸,臉上隻好笑了起來,說:他嬸,我還以為是哪個死娃娃不懂事,連進別家的門都不會客氣一下!


    萬嬸說,我還以為你們家沒有人呢,再不開門老娘就送還給郵政局去!


    馮嬸一聽,忙問,是啥子東西呀?萬嬸將手裏綠綠的郵政匯款單揚了一下,卻不給她,說,你們家在深圳有親戚呀?馮嬸說,沒有沒有,我們哪裏高攀得起,咋會在城裏有親戚!萬嬸說,也沒有朋友?馮嬸還是想都沒想,說,沒有沒有。萬嬸說,這就怪了,你家裏來了一筆款子,是深圳寄來的。馮嬸一頭霧水,說,我們家、怕是寄錯了吧?馮維聰出來了,一把從萬嬸手裏奪過來,一看,說,是寄給我們家的,是我爹的名字。


    萬嬸說,你這個小絕兒,動手動腳的,手放早[19]啦?是你們家的,你說出是誰寄的呀?


    馮維聰說不出。萬嬸說,我幫你家想想呀,敢情是馮天香。她跑出去也這麽久了,正式工作不可能有她的份,修房她肯定做不了,當搬運工扛麻袋也不可能,如果是做那種、就是守在屋子裏就有人來找的那種生意,收入肯定就有啦!


    馮嬸說,他萬嬸,可別亂說呀!萬嬸一把又將匯款單搶過來說,如果不是,那我要收回去呀!馮維聰急了,伸手來搶,說,誰寄的,和你沒有關係,你無權過問。上麵明明白白寫著收款人是我爹,你不給,要吃了不成!那可是違法的!


    你看你這兒子,吃槍子了似的!萬嬸回過頭對著馮嬸說,碓房村要是有人進了彎館[20],可羞祖先了!說完,將手裏的已經揉皺的匯款單往地上一扔,一搖一擺地走掉了。


    萬嬸的每一句話都是咄咄句[21],都在罵人。馮嬸到郵局裏問了一下,還是整不清匯款人是誰。退是找不到退處的,那上麵根本就沒有地址,也沒有名字,她把它取出,存在信用社裏。她要弄清楚,如果是馮天香寄的,還要看這錢的來路,如果髒了,就不用。如果來路對頭,當然皆大歡喜,眼下正是用錢之際呢!如果是有人寄錯了,要還人家的。馮家窮,但骨頭還是硬的,不屬於自家的東西,就不沾不惹。這麽多年了,的確沒有誰敢在錢上說馮家一個孬字。


    那錢,她一分也沒動。過了半年,又有匯款來了,這次比上次多,是兩千塊。以後陸續有匯款寄來,到現在已經有一萬多塊錢了。寄錢的人還是沒有留名,而且每次都是變換著地點寄的,不留名,或者是一個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的名字,匯款用過的名字有錢應芬、張蘭、魏開英、黃秀……那錢寄的次數多了,給人的懷疑就是這錢的來路不正。村裏人常常為此而擠眉弄眼,在背地裏說三道四。馮敬穀是何等人,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在家要馮嬸將錢想辦法退回去,在外則吹胡子瞪眼睛,誰說一個字就舉起榔頭樣結實的拳頭想揍人。可馮嬸根本沒有辦法,被馮敬穀逼得眼睛裏露水花花,就是沒有辦法還出去。後來,隻要是聽到有他們家匯款的時候,一家人緊張得仿佛房子著火、山洪暴發。那錢,就更不想動它了。


    現在,馮敬穀跑了好些家,紙煙抽掉一包,好話說盡兩筐,時間磨掉半夜,嘴上起了涼漿大泡,卻一分錢也沒有借到。馮敬穀在牛廄裏轉了好幾轉,拍拍牛背,回屋睡覺。


    他主意已定。


    馮維聰躲在裏屋裏聽到了爹媽商量錢的事。爹媽為了他們讀書,這樣湊錢、愁錢已不是一次兩次了。每一次爹媽的商量、爭執,以至於由此展開的爭吵,像刀在他的心尖上切來割去。那刀是鈍刀,或者根本就沒有口,劃來拉去,讓他內心生疼無比。他的傷口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血流走得越來越多。他感覺到自己腦袋爆裂,心髒裏的血都快幹了,他感覺到自己好像是個累贅,死死地壓住爹媽,致使他們喘不過氣來,過不上一天好日子。爹媽也就四十多歲,卻飽經風霜,滿臉皺紋,骨瘦如柴,勾腰駝背,一眼看去,那樣子像是六十挨邊,可憐。


    整個下午,他沒有出門。這個家,頂上像是壓了重重的鍋,黑黑的,看不到頭。


    熱頭西斜,雲的顏色開始發黑。他看了一回牛,摸它的角,它的頭,它的背,它身上黑白相間的花斑。它輕一下、重一下地呼吸著,不停甩動著尾巴,用角輕輕地抵了他兩下,表示親熱。


    他背一個空空的竹籮,手裏提一把鐮刀,出門。馮嬸說,聰兒,都晚了,你還要去哪?馮維聰說,我割草去……呃,穀穗上長蟲了,讓爹去買點敵敵畏回來噴一下。馮嬸說,還沒有聽說這幾天穀會生蟲,我們碓房村的稻穀可不興噴藥……


    馮維聰臉有些變形。他說,媽,我是騙你不成!膩蟲,黑壓壓地全糊滿了穗頭,看著就有收成的了,你成心要放給蟲吃咯?


    馮嬸說,敵敵畏還有,放在木櫃下麵的,那是打菜花蟲的,要噴你爹會噴,不用你管。呃,藥在木櫃下。馮維聰說,花牯牛才五歲,正當年,你們不要賣掉它。馮嬸說,誰賣牛啦!你管啥閑事,看書去!


    馮維聰哪有心思看書,一個人低頭出門,往田裏走。八月的稻田,綠裏透黃,稻穗揚花剛過,穀殼裏開始灌漿,穗頭漸重,有的開始偏頭,微風一吹,就搖頭晃腦,像是背書的孩子,記住了,就有些賣弄,背不了,就躲躲閃閃。


    田埂上,嫩草瘋長。好多作物,汲夠營養,拚足了力,爭取在秋天來臨之前再長一氣。馮維聰在柔軟的草埂上坐下,稻的清香、各種草的味道彌漫過來,將他纏住。馮維聰猛吸兩口,他看了看天,如果有條路可以通天,如果他可以一直往上走,那天的另一邊,會是什麽樣子?能不能走到?


    他閉上眼,睡了一會兒。有螞蟻爬過他的臉,有小蟲鑽進他的衣服,癢癢的,睡不著,起來,往手心裏吐了口水,拾起鐮刀,開始割草。


    唰唰唰,嫩綠的草葉在鋒利刀口下紛紛倒伏。


    太陽落山很快,馮維聰割得更快,月亮從東山口拱出來之前,他割了滿滿一背籮又嫩又綠的草。回到家,他給牛上了草,牛大口大口地吃,綠色的草汁從嘴角邊漫出,他拍拍牛背,眼睛模糊,眨巴一下,眼露水包不住了,就落了出來,滾過腮幫。


    這天夜裏,馮家有兩個男人整夜沒睡。夜鴰子什麽時候飛過,露珠什麽時候開始,自白楊樹上往瓦背上落,星星什麽時候出來又隱退,他們全清楚。


    樹葉上還掛著露水,麻雀們還懶得出窩,馮敬穀就早早起床。踩著一地的潮濕來到萬禮智家門口時,正好有一縷陽光從東邊的山巔上落下來,把臨東的樹木和房角都照得通紅。馮敬穀認為這是個好兆頭,對於借錢便有了信心,在敲門的時候,用力比較大。萬禮智家的門寬大,厚而且很結實,前些年從山裏采伐木頭時,馮敬穀就參與了的。當時,碓房村的男勞力全都去幫萬禮智,從三十裏外的林場裏選了上好的化桃木運來,馮敬穀花了十天工夫打眼穿銷、雕花刻木認真做好的。化桃樹木質結實,細膩紅潤,不容易沁水腐爛,那道門應該是碓房村有史以來最好的木門了。


    門還是沒有開,裏麵也沒有一點聲音。馮敬穀用力更大,將門敲得山響。萬家的黃狗奔了過來,從門縫裏對著他咆哮,牙齒將門枋啃得咯吱咯吱。這時的院內喧嘩無比,像是趕街,像是辦紅白喜事,像是娶親,像是祝壽,又像是什麽也不是。馮敬穀聽到狗咬,就不再動。狗咬了一陣,見外麵沒有動靜,它也就沒有動靜。馮敬穀聽了一會兒,白楊樹上一滴晨露,落進馮敬穀的脖子裏。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伸出糙裂的手擦了擦,才想起自己的急,又敲門。他這下舉起的不是手掌,而是拳頭,不想拳頭就打在了門環上,將手硌疼。門環銅鑄,虎的圖案,虎聳著耳,齜著嘴,瞪著眼,好像麵前的人都是借它的白米還它的粗糠一樣,露著要吃人的威嚴。馮敬穀也不管它,幹脆一把抓住銅環,將環在門上猛拍。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院子裏好像安靜了下來。院裏靜下來後,“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至近。這聲音沉悶而堅固,像是舂碓。門開了,馮敬穀腳剛跨進一隻,就給人一把抓住衣領,提住。


    那人說話了,那人是萬禮智。


    萬禮智說,你啥子了!


    馮敬穀幹焦了一夜的嘴巴開了裂,一說話就疼。他說,我……


    萬禮智說,有屁就放,你不知道老子事多!馮敬穀說,借……


    馮敬穀話還沒有說完,萬禮智憤怒的眼睛鼓了起來,他緊了緊馮敬穀的衣領,再用力往上一提,猛地一搡,馮敬穀支持不住,就跌了下去,屁股重重著地。馮敬穀跌下去,頭還昂著。


    萬禮智說,我家這樣重大的事,你還說絕……馮敬穀說,別……估計是馮敬穀的嘴巴有些木,說話不清楚,讓萬禮智聽到的還是絕字。萬禮智說,你大清早三番五次說我家絕,你狗日的家才絕!馮敬穀伸手阻攔萬禮智踢過來的腳,哪裏擋得住!萬禮智的大頭翻幫皮鞋在他的身上撞來擊去。他隻好縮回雙手,緊緊護頭。


    頭要緊,頭比一切都重要。一頓好打。


    頭暈目眩,滿腦金星,真是一場可怕的打擊。馮敬穀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才停住。好半天,他動了動頭,把眼睜開,知道自己被扔到了門外。萬禮智討婆娘的時候,他馮敬穀還給他扛過床架。萬禮智不就是讀過小學三年級,會寫幾個字,會打打算盤嗎?萬禮智當隊長、當信用社的工作人員,尾巴就越翹越硬,還收拾他馮敬穀。事情過了也就過了,馮敬穀也沒有計較啥,可他萬禮智也太過分了。


    是不是身份一變,就不認人了嗎?就不是人了嗎?就不讓人活了嗎?


    有一個人顫抖著來扶他。原來是趙成貴。趙成貴說,敬穀呀,你憨包呀,人家萬禮智大清早的,正在家祭孔子呢,你還說絕……


    馮敬穀知道是誤會了,他說的是借,怎麽會是絕呢?但他現在沒法說,他說不出話,動動嘴,疼得要命,勉強吐了一口,痰裏全是血。再做那些無謂的解釋,有必要嗎?


    趙成貴說,你回家吧,你被打的時候,我正給他們家念先師讚呢,出不來。


    在村裏借錢沒有借到,給信用社借款的路也斷了。


    馮敬穀慢慢撐回家,垂頭喪氣。院裏靜靜的,隻有兩隻母雞咯咯地叫著奔來,要吃穀粒。馮敬穀抬手想攆,卻不料手疼得不行,鑽心噬肺,隻好吸著冷氣,將手放下。


    家裏實在太靜。馮敬穀叫,維——,聰——。維——,聰——。馮敬穀知道自己的叫聲像是蚊子,可他沒有辦法叫得更大聲一些。馮嬸老早就領著馮春雨和馮天俊下地了,這馮敬穀是知道的。看看馮維聰常用的農具還在,下地穿的橡膠皮割的鞋還在,就知道這狗崽子還在睡覺。都一大早了還睡覺!懶得燒蛇吃了!馮敬穀氣不打一處來,忍受著渾身的痛,摸索著上了樓梯。


    木樓梯剛爬了一半,一大股農藥味衝鼻而來,馮敬穀大叫:馮——!


    馮維聰是喝農藥了,半瓶敵敵畏全讓他給喝掉。現在毒性開始發作。他雙目圓瞪,滿口白沫,全身哆嗦,全身在竭力地痙攣。由於難受,他猛扯頭發,猛捶肚子,叫聲淒厲而慘絕。馮敬穀忘記了自身的疼痛,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將他拖在樓門口,讓他肚子朝下,倒地放著,將他的頭放得最低,猛拍背,不停摳他的喉,迫使他嘔吐。馮維聰叫,爹,你別救我!爹,你別救我!你讓我死、你讓我死!


    窮人家的繩子,盡往細處斷。馮敬穀很生氣,本來就水腫的臉氣得發青,舉起生硬的手巴掌,給了馮維聰幾耳光,馮敬穀不停地摳他的嗓子眼,擠他的肚子。也沒折騰幾下,馮維聰就哇哇地吐,翻江倒海,風起雲湧,弄得滿樓惡臭,讓人無法呼吸。


    馮嬸、馮天俊、馮春雨,還有很多鄉親全都趕來,馮天俊在馮敬穀的厲喝下,配合著趙成貴,從廁所裏打來一桶臭尿,灌進了馮維聰的嘴裏。


    奇臭無比,馮維聰再一次大嘔。反反複複吐了幾次,馮維聰吐得很徹底,吐完後,死魚一樣不動了。


    伸手試試,還有氣,見馮維聰活了過來,馮敬穀長長吐了口氣,悠長而細弱地哼了一聲,倒下,隔夜的麵條一樣,沒有筋骨。


    馮敬穀睡了半個月。這些天裏,他不吃不喝,也不說一個字,他蝦著腰,背朝外睡,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馮家兩兄弟整日裏守在他身邊。馮維聰知道是自己得罪了爹,知道爹為了借錢給自己讀書才被人暴打的,他撐著還沒有恢複的身體守在爹的身邊。


    給爹擦身,爹不動。給爹喂粥,爹不張口。給爹說話,爹不理。馮維聰大滴大滴的眼露水流了下來。他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哽咽著說,爹,我對不起你!我給你丟臉。馮敬穀不動。


    馮敬穀是傷透心了,馮敬穀的心像是塊石頭。他的心原本是活的,軟的,是有生命的,會動,撲通撲通。他的心是為希望而動,為夢想而活,為暗夜裏遠處的一道燭光而活,為兒女們將來的好日子而活。現在,那東西沒有了,讓兒子給破壞了。給心供血的血管被堵住了,河水幹了,他的心就死了,硬了,像是化石,看是心,其實已經不動,沒有了心的功能。


    馮天俊也跪了下來,馮天俊說,爹,這件事也不全怪哥,怪我。


    哥想吃藥死掉,目的是不讓你賣牛,不讓我和春雨姐失學。馮天俊說,爹,哥還寫了遺書,說你和媽太辛苦,你們這輩子的汗水和青春,怎麽掙都填不滿這讀書路上的枯坑洞,都推不翻堵在這路上的大石頭,與其讓你們在苦海裏熬,還不如給你們減掉包袱……


    馮敬穀動了一下,還是不作聲。


    馮維聰說,爹,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心半死了,你怕我說在嘴上不實靠。我現在就給你保證,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不是馮家的兒,不是你的血脈……


    馮春雨也跪了下來,說,叔,是我害了你們一家,如果你還不原諒維聰哥,我就打工去,我就像天香姐姐一樣離開你們,省得給你們添亂。


    馮春雨說著就哭了起來。大約是馮春雨的眼露水和這席話起作用了,馮敬穀努力轉了轉頭,咳了一聲,兩滴渾濁的淚流在皺紋裏。馮敬穀掙紮著想起來,但他實在是太弱了,動了兩下,還是不行,又隻好將頭放回枕頭,閉上眼睛。村頭的趙嬸送了點錢來,那是她外出給人求神打卦送鬼神得到的一點收入。左湊右湊,馮敬穀手裏的錢還是太少。如果供一個人讀書,一學期的費用還是夠的。經過反複商量,馮家決定,馮春雨先去報名,其他兩個找到錢再說。書當然是要讀的,不讀不行,隻不過是推遲點時間而已。


    馮春雨不去。馮嬸說,這次維聰考得不好,我和你爹的意思是,讓他休息一下,明年再去讀……剛這樣說著,木門咚咚咚地響了幾下,趙成貴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趙成貴也是為了貸款剛從信用社回來,他把和馮嬸拉到裏屋,說,借錢的事,我已經有眉目了。


    馮嬸忙問,你是怎麽借到的?趙成貴說,我借的是高利貸,一千塊一個月賠五十。這個人是鎮上開商店的人,他的錢呢,又是萬禮智從信用社拿出來的。馮嬸說,恁樣缺德,還叫人嘛!他這是違法的,也沒有誰告他!趙成貴說,不能告的,告了他知道了,就更不會給我們借錢了。


    我們假裝不知道這事,請萬禮智擔保,不就得了?馮嬸說,利息這樣高,咋個賠得起?趙成貴說,沒有辦法的了,隻能先借來用用,我們隻借兩個月。


    過兩個月,從什麽地方轉一點來還掉不就得了?不抓緊點,再過兩天,可能連高利貸也沒有了,你們兩口子商量好。要借我就去幫你們借。


    趙成貴說,種莊稼誤了才一年,孩子讀書誤的是一輩子。做家長的,不給他們鋪平路,他們就是桌子底下放風箏——飛不出去的。


    馮敬穀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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