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覺閉上雙眼,仿佛在養神。


    無清不敢惹出大動靜,默默在原地打坐。


    「無清啊,」慧覺忽而和煦地開口,「你如何理解佛?」


    無清略作思索,脫口而出,「修善根,積福緣,化業障,渡眾生。」


    慧覺睜開眼,搖搖頭,「解釋太多,隻需一個字。」


    「一個字?」無清不解。


    慧覺轉頭看向他,意味深長道:「善。」


    「善?」


    慧覺攆動手中的佛珠,「善者,眾行之本,眾性之基也。無論俗家信徒還是佛門弟子,我們所奉為神祗的,自始至終唯一個善字。」


    無清在心裏反覆回味這個字眼兒。


    慧覺停下手中的動作,伸出歷經滄桑而幹癟的手,撫向無清滿是髮根而紮手的頭頂,親切道:「無清啊,還記得為師素日如何評價你與無塵?」


    無清老實回:「師父常言弟子最具慧根,而無塵師兄最具佛緣。」


    「那便是了。」慧覺教誨道,「最具慧根者往往並不一定與我佛有緣,而緣分到了,即便是慧根未修,亦能遁入空門。」


    慧覺倏爾起身,無清跟著也站起。


    隻見慧覺微躬身子,對無清行佛禮,「施主且行去吧。」


    「施主」二字,已然將無清擋在佛家之外。


    無清的眸底頓時湧出了淚水,「師父……」


    慧覺舉著禪杖,一步一步向後殿走去,那如暮鍾的聲音,迴響在大殿中,「阿彌陀佛,施主且回頭向後看去……」


    無清用衣袖輕拭眼中的淚,回首看見無碌抱著錦盒在殿門口站著。他低頭擦擦不爭氣的眼淚,悶悶地說道:「無塵師兄取走了小王爺贈予你的錦盒,特地令我交還於你,代他傳達一句抱歉。」


    無碌將錦盒雙手奉出,無清內心如同波濤翻湧,他接過,垂眸道:「師兄……我……」


    無碌很快便恢復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樣,強顏歡笑道:「我們本都是窮苦人家被遺棄的孩子,蒙師父善心收留了我們,被迫皈依佛門。師弟能有次良機再度回到紅塵,不用與青燈古佛為伴,好事一樁。」


    無碌在袖中摸索半天,將一塊虎紋翡翠綠玉佩放在無清手心裏。玉佩晶瑩剔透,觸手生溫,不識貨的外行也能看出是佳品。虎紋在熾熱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倒像是在沙場上威風凜凜殺敵的將士們。


    「師弟,你師兄我渾身值錢的物件兒就這個玉佩了。」他撓撓鋥光瓦亮的腦門兒,「師兄雖然不如無塵師兄那般頗通俗世的禮節,但也曉得打點的重要性。」


    「師父說這是撿到我時懷裏揣著的,是好東西,想來應是信物之類的……」


    無清一聽,頓時頭搖得仿佛撥浪鼓,推辭道:「這是師兄與家人唯一的聯繫,師弟斷斷不能收。」


    無碌強勢地塞進他懷裏,「師兄都遁入空門了,生是佛祖弟子,死也要去極樂世界當個掃地佛。何談家人不家人?」


    「在師兄眼裏,整個慧山寺的師兄弟與師父,才是無碌的家人。」


    「這物件兒留在師兄這也無用,倒不如贈予師弟,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無清哽咽地點頭,將玉佩好生收好,將無碌師兄的這份心意埋在最深處。


    無碌將他送至寺門,無霜不知從哪兒躥出,死死抱住無清的雙腿,哭得宛若小淚人兒,「無清師兄……嗚嗚……無霜不要師兄還俗……不要師兄還俗……」


    無塵緊跟在身後,把無霜抱起,滿目愧疚,「師弟……對不起……之前是師兄藏了你的錦盒,總覺得這玩意兒擾了你向佛的心……」


    「師兄有私心,想著師兄弟們一起扶持,在慧山寺過個清淨日子……」


    無清慚愧地低下頭,終究是他辜負了師父和師兄們的期望。


    無塵將小無霜放下,把一個包袱交給無清,「裏麵皆是抗旱的幹糧,路上吃。」


    原來,師父同師兄們,早就知曉了自己的心思,都看破不道破,還默默為生有異心的自己打點著一切。


    無清咬緊唇齒,雙手摳住錦盒角,淚如雨下。


    今後雖不能再稱師兄弟,但慧山寺全部的人,今生今世都是他無清的家人。


    無清將錦盒和包袱放在一旁,在寺門前將膝前的納衣甩起,膝蓋磕在硌得生疼的青石板上,對著正殿堅毅而動情地亮聲喊道:「弟子無清,在此拜別師父慧覺大師!」


    他跪在地上,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直至最後抬起頭,眉心已有血絲滲出。


    慧覺坐在後殿的蒲團上,聽到無清的聲音,默誦經文巋然不動的身子陡然一晃。


    良久,一滴不起眼的眼淚悄然滑落。


    無清來到玉蘭別院,顧小瑞遵照小王爺的囑咐看院,沒想到迎來了無清。


    「師傅?」


    無清迅速換好小王爺送他的天光雲錦衣,戴上假髻,牽走了馬廄裏的那匹駿馬。


    顧小瑞和胖茸瞪大眼睛看向煥然一新的無清,匪夷所思地張口:「這這……這是……」


    無清漠然地回:「在下已還俗,借小王爺的馬一用。」


    在一人一狗的目瞪口呆下,無清已然揚鞭遠去。


    與一路的揚塵為伴,無清風餐露宿,不舍晝夜朝雁鳴關趕去。


    是生是死,他要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倘若小王爺駕鶴西去,他便一路誦經超度,隨著棺槨赤足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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